芳华

他们的芳华以最残忍的方式凋零，但却并未结成暴戾的果。

那一声弥久的叹息，以及一个年代遗留下来的悲哀与感动。

第一次了解到这部电影，还是对于冯导新电影的好奇，在网上搜了下这部《芳华》，票房和口碑都出奇的好，这大概是冯导自《甲方乙方》、《天下无贼》、《唐山大地震》之后，为数不多的两面开花的作品。赚钱的《非诚勿扰》和《私人订制》口碑崩盘，口碑好的《一九四二》票房惨淡。树大招风，进退维谷，大概就是冯导这些年最真实的写照了吧。

半生的妥协之后，如今终于不用为钱而屈腰，终于可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所有的固执和孩子气一齐归来，用几千万搭建的文工团戏景。像一场豪赌，更像是对自己过往岁月的无限追忆。冯小刚走完了自己的那一段芳华，如今，他要为那段芳华还债。  

于是这部《芳华》来了。值得高兴，他也做到了。 电影改编自严歌苓的同名小说，严歌苓的小说里更多的是一种幻灭的美感，炽热而压抑的情感在动荡的时代和荒唐的世事里变得面目全非。而冯导，却是一个时代的沧桑与悲恸，寄放在这一群人的身上。

不同于小说里所有人的悲惨结局，电影里将这些巨大的起落全部安排在了刘峰和何小萍两个人的身上，这是一种苛责，其实也是一种馈赠。

电影开头里，刘峰带着兴奋的何小萍进入文工团，把雨衣留给她，自己独自拎着行李走在雨里，教她行军礼，帮她填改了家庭成份，所有的这一切都无关其他，都出自内心的善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念着别人体谅别人，年年的“学雷锋标兵”，不是为了功绩和名声，皆出于内心真正的良善，他拥有着的是那个时代最美好的品质，也是所有时代里最美好的品质。

但也因为如此，等待着他的却是“雷锋式”的好人悲剧。

对于他的好，所有人习以为常，认为那是理所应当，你刘峰就应该这样做，谁让你是雷锋标兵呢？

就像身边那些看上去永远乐呵总不生气的人，某一天突然表现出低落和愤怒，我们第一念头往往不是安慰，而是嗤笑一声：“这傻子又哪根弦搭错了。”  

于刘峰也是这样，他处处为人着想，却处处无人替他着想，所有人把他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劳烦他却不亲近他，不准许他有任何的私心和情感，所以当他为了爱情放弃前途，小心翼翼地对林丁丁吐露压藏多年的爱慕时，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惊恐和厌恶。

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突然有一天跌落凡间，告诉你他惦记你很多年了，那一刻有关认知的破灭，让无数厌恶和恶心一齐涌了进来。 谁都可以追，唯独他刘峰不可以。 因为你刘峰身上背着的，是所有人心里不曾有的美好，所有人将那一份美好寄托在你身上，你就不能有半步的逾越。

他本来就是一个美好的人，而不是应该成为一个美好的人。他也有着自己的情感和脆弱，而整个文工团的人却只把他当成一个有关美好期许的泡影。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是那个本最该被善待的人，只有何小萍看到并珍惜他的善良。在电影开头里她对他说的那一声谢谢，是整部电影里刘峰收到的唯一一句真心实意的谢谢。  

这就是刘峰的悲剧，也是在那个荒唐时代里所有像刘峰这样美好的人的悲剧。  

如果说刘峰的悲剧，缘于美好。那么何小萍的悲剧，则来自骨子里的卑怯。

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多少善待，生父被劳改，她跟随改嫁的母亲到继父的家里住，改了原姓跟继父姓，但却没有因此得到半分善待，继父极其厌恶她，弟弟妹妹变着法儿地欺负她，就连生母也不再疼爱她——在生父离开后，母亲仅抱着她睡过一次，那还是在她故意淋湿冻坏自己的时候。 于何小萍而言，整个童年的战战兢兢以及数不尽的委屈，让她的一颗心坠到了尘埃里。她努力逃离那个只会唾弃她的所谓的家，她所渴求的幸福仅是不受欺负，被人尊重。

这很难吗？很难。 

何小萍来到了文工团，带着逃离家的幸福和兴奋，她以为在这里可以获得想要的幸福，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自卑且怯懦的性格注定不可能和这个集体相处，从某一方面来说，她的悲剧是注定的。 最开始的“军衣照事件”，她偷拿林丁丁的军衣去照相，寄给生父自己的军装照，她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过来找她时能一眼认出她——在那时他们已经十年未见了。她不敢去开口借，因为过往的生活，使她特别害怕指责和拒绝。但事情最终还是因为一些变故而败露，其实本并非一件多大的事情，但不可避免的成为何小萍与整个集体的矛盾导火索。  

之后的“衬衫事件”更是将这种矛盾最大化地激发，那是何小萍第一次情绪失控，在这个集体里又弥漫起如同在家里那般的阴影，女兵视她为败类和耻辱。到最后那件衬衫的主人到底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她们要教训的只是何小萍，这个令她们厌恶的“异类”。 

自那以后，文工团里的大部分人正式开始了对何小萍的孤立，甚至毫不避讳地厌恶她，当然，这里面不包括刘峰。他一如既往地帮助她，为了缓解她的尴尬不顾腰伤陪她练舞，这一切和穗子对她的同情不一样，刘峰是真正把她当战友保护。 何小萍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但她同样渴望幸福。在生父去世之后，对于她来说，彻底失去了拥有亲情温暖的可能。

在那之后，她心里所有的对美好的期盼，也同样放在了刘峰的身上。何小萍对于刘峰的爱，就像刘峰对林丁丁的爱一样，卑微而炽烈。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不愿去打扰你。 所以当刘峰被诬陷以至下放到连队时，她也对整个文工团寒了心。当刘峰离开的时候，整个文工团只有何小萍一个人给他送行，这样一个美好的如同赤子一般的人，却只有何小萍看到了他的善良。

最不被善待的人往往最能发现善良。 

最不被善待的人往往最能善待别人。 

之后的对越反击战，刘峰上了前线，何小萍离开文工团到了野战医院。有人说在感情戏里加入一场战争戏太过突兀，应当删掉或者用旁白一笔带过。恕我不能认同，因为这在这几场戏里，离开了文工团舒适的环境，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的品质。  

有一个细节让我很动容，护士长宣布下一批烧伤兵的救治任务，所有的护士里，只有何小萍的衣服是未换洗的，上面沾满了血迹——只有她三天来从未休息，一直在抢救伤员。 她没有因为一直未被善待而怨恨，相反她一直在努力地善待别人，善待那些伤员。当炮弹打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护住伤员。  

在那一幕突然想起来，她其实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她不应该受到这样多的委屈，她同样是一个值得被善待的善良的人。 当萧穗子来看望她时，她又惊又喜，在离别之际，相互珍重之后，何小萍犹豫再三，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请你回去转告林丁丁，她毁了刘峰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那样果决是她从未有过的语气，也许不会有人在乎她的原谅与否，但于她而言，却是必须要有的决裂。

终归要有人念着他的好。

而被挂念着的刘峰，也在战场上痛苦着，他可以为了受伤的战友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药。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加大了他的无力感，他无法拯救战友，也无法拯救自己的爱情和命运。现实巨大的落差使理想主义的他饱受折磨，战争的残酷又让他内心的良善饱受摧残。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拉起深陷沼泽的战友，紧绷的弦终是崩不住，他压抑地痛苦，甚至无比渴望牺牲，唯有牺牲，才能让他逃离灰暗的命运，才能让他平凡的生命拥有意义，才能可能成为英雄被林丁丁歌唱，被她记住。

一个动荡时代对至善之人的摧残，莫过于此。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再一次相见会是在精神病院里，在战场上救助伤员立了功的何小萍被立成英模，无数的宣传会，无数的称赞和歌颂突兀而来，巨大的落差让她无法适应，情绪一次次崩溃，也许是太过残忍，电影里跳过了这一段，在小说中何小萍那时不断念的一句话让人动容：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她不应该被那样欺负，也不该这样被歌颂。

一直悲惨的人，会恐惧太过浓烈的幸福。

当刘峰 来到病房里，用独臂牵起她的手，轻叹一声，轻声问她：“小萍，你怎么了？” 再不需要更多的话，世间最温柔的画面，大概就是如此。

文工团解散前的最后一场表演恰恰是给精神病院里的患病军人，当何小萍听到那熟悉的歌声，在月光下独舞，当那一舞舞罢，分明有种温热的情感疯涌出来，她的美好在那场独舞里绽放的淋漓尽致。  

导演通过刘峰的经历意在控诉有关那个时代的荒唐，又通过何小萍的故事说出了一种难言的心痛。

当别的战友大多都拥有了好的归宿，而身为“退伍军人”、“战斗英雄”的刘峰却不得不艰辛地生活，因为一千块被人羞辱。但坐到老战友身旁，他还是会固定好一个苹果，再削好皮递给萧穗子。无论在什么环境，他都会下意识地对别人好。

当何小萍问他，这些年过的好吗？  

他说：“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呢？这要看跟谁比了，跟这些躺在这里的兄弟比起来，当然是算好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  

当谈到爱人的背叛，他深吸一口烟，再说出来的是：“我是残疾人，我不怪她。” 

经历了那么多不幸，他本有着无数的理由去颓废，去报复，去怨恨。但他并没有，他依旧挂念着别人，他仍旧守住了心底的那份美好和善良。

在那个最好与最坏的年代，世事巨迁，毛主席头像也被换成了可口可乐海报，一切都面目全非，但心中的那份美好却并未凋谢。 这便是芳华逝去的最好的结果。

在《芳华》电影里，是从萧穗子的角度去叙述，有人诟病这样使得所有角色不够立体。但我想导演也许刻意不想去直面刘峰和何小萍的内心。不愿直白地表述他们的喜怒哀乐。 而是采用一种碎片化的叙述方式，将他们所经历的用最鲜明的画面表达出来。

他们的内心，我们可以去猜，但也许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何小萍的最后一句台词是对刘峰说的，他们坐在长椅上，她讲着多年前的心事，又讲起那句藏了二十年的话。

 “你可以抱抱我吗？”  

这句压藏了二十年的话，是耗尽所有芳华雕刻而出的，最美的一句情话。  

就像电影最开头说的，从刘峰接来何小萍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注定将有一生的羁绊。 

萧穗子最后的旁白这样讲：“从此之后，他们互相依靠在一起，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但却把彼此当成唯一的亲人。每每战友聚会，我们的眼里总是布满浮华和不安，但他们两个的眼睛总是带着岁月的温和与平静，像拥有最真挚的幸福。”  

两个小时的电影放完，有种难以言语的苦楚和感动。韶华不为少年留，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着属于那个时代的芳华，但所有的芳华最终都将凋零，而每个拥有美好芳华的我们亦将被巨浪推向不知归处的远方，变成一个未知的模样。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总会有答案在等着你。与其惴惴不安，倒不如任其往前。即便是世事荒唐，亦不过是痴梦一场。  

再回首看，那些人生的芳华，不论是否心酸苦楚，都是岁月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