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唱戏的人,我也只是个看戏的人。
我将吃剩的瓜子皮倒在了地上,讪讪地迎接着扫地大妈的怨恨眼神。
而官九九仍是被一群莺莺燕燕偎着,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瓜子一边慢条斯理地看。
我今年十九岁,已是民间所说的老女,一时恨嫁,在路上对各种路人甲求婚求包养,而天要亡我,求婚了三十七次都没成功,直到第三十八次找上了官九九。我记得他当时挑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轻笑着道:“好,染染我娶你。”
嗯,严格来说,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但街坊四邻颇为不解,对门的李妈妈就跟我咬过不少耳朵:“你看那官九九,一个戏子,整天和女人们勾肩搭背,染染啊,那个人可嫁不得!”
一般我都是客客气气应了,回头还是没提解除婚约的事,仍然一日一日地去看官九九唱戏,看官家小姐们将他围得团团转,看青楼艳女们朝他频频抛着媚眼。
其实绿帽子这种事,戴着戴着,也就习惯了。
官九九一边应付着那些女子,一边还有空闲来朝我抛个媚眼,我视若不见,微微笑着,用口型道:“自己的桃花自己躲。”
“你真是世界上最不像未婚妻子的未婚妻子。”他处理完一群莺莺燕燕后,眸子间含了几分怨气,笑吟吟地坐在了我身边。我向他亮了亮碗底,证明真的没有瓜子让他来蹭了:“你也是世界上最不像未婚夫君的未婚夫君,都快成亲了,还整天一群美人在你身边,你不嫌烦我都嫌腻。”
官九九哈哈大笑,笑得眉目间妖冶无比,再没有刚刚应酬间的风流倜傥。
戏子终究是戏子,演得再像王侯,也不过是戏子而已。
这天官九九和我去挑喜服。
他唱戏,身份虽低,银子却挣得不少,在帝都最豪华的“天绣坊”一站,立时便有人捧了七八匹上好绸缎来,他歪着头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我选布料。
这种感觉,仿佛真正像新婚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的。
可我知道他不是的。
而他也知道我并不是。
“染染――”他一个转身,到了我身边,向我耳垂上吹了口气,“喜欢哪一匹,嗯?”
我淡淡地翻了翻:“都好。”
“染染,染染。”他低喃着我的名字,忽然微笑了,“你终究不肯信我。”
我们之中真正无情的那一个,其实是我。
我与官九九的相遇大概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候他十岁,我八岁。
那时候他也是在唱戏,而我却是前丞相家的女儿。
庆宗九年初九,我父亲被革职查办,全家没入贱籍,而我因在外贪玩,幸免于难。从那件事以后,我便不大动真感情了。其实当初那件事我没有印象……可是,可是偏偏就无法动情。
有些时候,一个人性情大变,是不由自主的。
第一次见到官九九时,我正在树林里捡果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吓走一群鸟兽,灭了我想抓只野味改善伙食的想法。抬起头来,却见到一个姿色极丽的少年,正在吊嗓子,咿咿呀呀,极是动听。
然后我拿起果子,毫不犹豫地向他打去。
这一打无疑是我与官九九关系的新篇章,翻开了双方和谐发展的新局面,踏上了从八竿子打不着到狐朋狗友的快速发展道路。我扔的果子虽然是个苹果,可正巧砸中他腿上的巧筋,当场他便疼得脸色惨白。我只好将他收留起来,让他随我一起挖地三尺找食物,如此一来,我们俩的关系倒是好起来。
官九九的身世并不比我好,他说他娘是青楼里名噪一时的红牌,和他爹相好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官九九,而他那个爹真是狼心狗肺,从此不辞而别。他娘一时气愤,便将他从窗口掷了出去,幸好一个散戏班子看中他是个好苗子,才得以生存下来。
他说得平静,而我也听得平静。
最后他的腿不疼了,临走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梦染。”
他忽然看了我一眼,将腰间一块什么东西给了我:“记住了,我叫官九九。”
后来我知道那大约是块玉,还是块好玉,只可惜被穷得连锅都没法买的我拿去当了,揣着五百两银子进了帝都,准备吃喝玩乐。
这一吃喝玩乐,就是四年,让我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了剩女,对门的李妈妈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媒婆,见我这么大还没嫁,一天三次上门催,大有做成这单生意顺便捞点银子回去的意思。
我怎么会让她得逞?急忙上街想抢个相公回来,却阴错阳差,抢到了官九九。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挑着一双媚色横生的眸子朝我微微一笑的样子:“染染,我娶你。”
其实一开始,官九九待我是很好的。
他给我买了许多东西,辞了许多红颜知己,下的聘礼将我西厢中都堆满了,随便一翻,红宝石、夜明珠几乎要刺瞎我的一双狗眼。
我还记得他带着我去戏班子上的高台上看星星,好看得是那样不可思议,而官九九一双眸子却仿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那样欢喜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天天去看他的戏,曾有一次一个小姑娘与他拉拉扯扯,我却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官九九,这次这个长得不错呀!”
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有什么暗淡了下去,从此坠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再无一丝光亮。
最后他摆脱了那个小姑娘,坐在我身边,语气轻描淡写,但听在我耳中却觉得他非常伤心:“你根本不曾爱过我。”
那天他在唱“长生殿”第十九出,官九九眼眸流转,双眸斜飞入鬓,妖娆得紧:“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官九九也有些心不在焉。今天晌午,朝廷里贴出了一张榜文,皇上驾崩,太子即位,宣布为李家平反,我的三哥站在了太子身边,成为他新的丞相。当年的李家人,没入贱籍后,死的死没得没,现在早幸免的直系血亲少,我三哥便下令寻找我。官九九拉着我的手,很平静地看完榜文后,柔声问我:“染染,你想回去吗?”
回不回去,对我来说,真是件无所谓的事。
还有三天,我就要成亲了。我侧头看着官九九,问道:“你希望我回去吗?”
官九九低下头,亲了我一口:“当然……不希望。染染,我说过要娶你的。”
我傻愣愣地受了,在他缓缓离开我的唇时“哦”了一声。
“回去你就是丞相的亲妹妹,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真的不回去?”官九九捏了捏我的鼻子,笑得一脸灿烂。我想了想,说:“我喜欢听你唱戏。”
官九九大笑。
三天之后,我嫁给了官九九。
头上的一团金饰沉甸甸的,我面前垂着红绸,被喜娘牵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跌了,磕磕绊绊地走进去,一阵哄笑声,大多是戏班的人。脚下一崴,金冠微斜,我抬起手,扶正了金冠,借着抬起来的那一瞬间,看见了官九九。
他含笑看着我,新郎服妥帖地披在他身上,衬得他肤色如玉,仿佛玉树临风,果然是妖孽美人。我心中一跳,暗自赞叹一声,将手交在他手中。
红花缠在我腰间也缠在官九九腰间,仿佛真正永不分离了一般。
他悄悄攥紧了我的手,低声说:“累不累。”
我点点头,委委屈屈地说:“我不要再成一次亲了。”
官九九低笑了两声:“好,就嫁给我一个人。”
“礼成――”礼官高声宣布,“入洞房!”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悄悄侧头看官九九。
这个牵着我的人,就是我的相公,我一辈子的良人了。
成了亲后,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人家叫我李小姐,现在叫我官太太,这个姓很讨喜,我听得也很是受用。我仍旧吃着瓜子看官九九唱戏,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他慢悠悠地唱着:“生死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誓言。”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悠悠地过去,就像流水淌过手心,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和官九九过一辈子。
是的,本以为,若没有那件事。
我记得那是乾元初年十二月初的事,那天他被国丈招去唱戏,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当时我并没有当一回事,做好了饭,静静等着他回来。而戏班派人来向我报信,说官九九不好了。
“砰!”菜盘从我手心里滑了下来,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报信的人说,官九九本来唱戏唱得好好儿的,却一个不留神,口中犯了忌讳,被太师府的人摁在板凳上狠打了两板子,官九九是柳絮样的身子,哪里禁得住板子,顿时一命呜呼了。那报信的是个女子,说完之后顿时泪如雨下:“官大哥回不来了!”
我怔怔地听她说着,咳嗽着跪在了地上,一口鲜血咯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我爱上了官九九。
我听那女子一字一字地道:“官大哥回不来了!”
每个字都重逾千斤,狠狠地砸下来,一颗心仿佛就像跌在地上的盘子,摔得粉碎,鲜血淋漓。
爱上他在花前月下对我哼着曲子微笑,爱上他在万众瞩目下,在高高的戏台上冲我嫣然一笑,爱上他半是哀伤半是妩媚的眼神。
我跪在地上,终于泪如雨下。
那女子走过来,也抱着我痛哭。我咬住嘴唇,借凭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一点,我猛地抬头:“官九九是被人害死的!你们去过那么多达官贵人家里唱戏,官九九身为名角儿,这种场合自然不在话下,怎么又会轻易犯了忌讳?”
我收拾了些东西,连夜去敲丞相府的大门。
“开门!开门!”我重重敲击丞相府的大门,看门的大伯打着哈欠,不耐烦地开门,“谁啊――”声音戛然而止。
开门的是以前守门的福伯,三哥遍寻旧人,努力要维持原来的丞相府,从他大张旗鼓寻找我就可以得知,我看着福伯不敢相信地叫我:“四小姐!”
福伯大张着嘴:“四、四小姐,真的是您?”我点头,福伯又惊又喜,“我去告诉少爷!”
三哥已经成为丞相了,但福伯还是按原来那样叫他少爷。我还是咳嗽着微笑。
只有回到丞相府,我才有身份去查清真相。
为了庆祝我回来,三哥大摆宴席,请了京城最有名的达官贵人,国丈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我含笑坐在一旁,瞧着那国丈倒也不是个坏人,不晓得那天为什么他非要逼死官九九。
“国丈。”我施施然行礼,忙被那目光清澈的老人一把拖住,“李小姐。”
我微笑:“今天的宴席,国丈倒还吃得满意?”见他点头,又道,“听闻前些日子,京都红角儿突然暴毙,国丈是个爱戏的人,倒真是可惜了。”
“嗯。”他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转身和其他人说话去了。
三哥走过来,和国丈笑谈了一会儿,将我领走,来到一间书房,他坐下,目光沉沉地望着我,带着亲人的真诚与担忧。
“染染,你以后还是少和那国丈接触。”三哥微微蹙着眉头,“新帝刚刚登基,位子不算很稳,这国丈财大势大,为新帝所忌惮。恐有……谋反之嫌。”他低声说。
我想了想,低声应下了。
“小姐,今天是上元节,丞相说不必拘礼,让我们府中所有人都出去赏灯呢!”小丫鬟兴致勃勃地说。三哥一向严格,我知道此番破例也是看我心情不好,特地让我去散散心。三哥从小与我好,这次险些生离死别,亲情更是不同于从前。我心头微微一动,从官九九死后几乎化成灰烬的心仿佛终于得以觉醒。
三哥对我那样好,好到我白天都没有时间去想官九九。夜深人静之时,我才想一想他,相思平淡而缓慢,伤痕仿佛已经在结疤。我几次追查官九九遇害真相,却都无功而返,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谁都没有想过一直按兵不动的国丈会突然发难――在皇上登基的第一年秋天,国丈发动宫变。
三哥几乎是一收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的,我吩咐下人收拾了碗筷,等三哥回来。
帝都大雨连下三天,仿佛是积攒了一夏天的雨都在此刻喷发了出来,水汽笼罩的整个帝都仿佛一座雾城。皇宫里并不太平,我遣散了李府愿意走的仆人,几个老人和我留在了这里。我们一起等待着最后的结局,成王败寇。
第五天的时候我被召进宫去,三哥没有回来,他和皇上一起死在了那场宫变之中,史称“嘉元政变”。我被新皇招进宫去。
国丈在一旁笑着,他并没有当皇帝,而是扶植了另外一个人,据说是先帝的九皇子,我看他笑得那么愉悦,眼神清澈见底,可是这个人和那个新上的帝王一起杀死了我的三哥,我最后的亲人。
“召李氏上见――”太监高而急促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一步一步踏进了上书房,有好闻的檀香,仿佛要遮掉这里曾有过的血腥味似的。
我行礼,然后缓缓抬起头。
于是我看到了官九九,一身龙袍的官九九。
“染染。”他柔声唤着我,而我一动不动,身体僵硬。
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一瞬间我不能反应不能思考,死死咬住下唇,震惊到无法言喻……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他从来没有死,不过是因为要蓄意等待时机,那天国丈将他秘密藏起来,为的就是这一天……真好的真相!我咳嗽着缓慢笑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片模糊。
“你以前说你母亲是青楼里最有名的红牌,和你爹露水姻缘后生下了你,随后你爹不告而去,你娘气得将你抛弃,那个与你娘一夜云雨的人,是先帝吗?”一字一字从我唇间蹦出,双臂颤抖地支撑着,我不能思考,我快要疯掉了。
“不是。”他沉默了很久,对我说,“那个人,是国丈。”
然后他又说:“官九九,其实就是九官的意思,父亲将我安排给姐姐,作为九皇子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这一切都是父亲的意思……染染,我不想负你,我不想这么做的。”
他用了我字,在这一刻他还是官九九。
我一动不动,任凭眼泪簌簌下落,只是说:“你杀了我哥哥,我唯一的亲哥哥。”
还有我唯一爱过的人。
从他杀了我哥哥的那天起,官九九就死了。
我印象中的官九九是一时风华的戏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有温柔且悲伤的眼睛,也有慵懒轻佻的举止。我印象中官九九是比谁都要疼我的人……而他却死了。
我觉得他死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从前温柔、妩媚、清俊的官九九,我找不到那个挑着一对水波潋滟的眸子笑着对我说我娶你的官九九……他不是官九九。
官九九和我应该是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他唱戏跳舞,我嗑着瓜子看他唱戏跳舞。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轻声且固执地说:“你杀了他,我恨你。”
穿白色常服的人走过来,缓缓地抱住我,他的身体温热,让我想到官九九:“请你留下来,染染,你留下来,我保李府一家平安。只要你留下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留着我做什么呢?我没有利用价值,我应该死。”
他的手臂一颤,默不作声地将头支在我的肩膀上,瘦削的下巴硌得我有点疼。
“你从来不相信我是真正爱你。可是染染,我是真的爱你的。”
我搁下一只河灯,是莲花形状的,顺顺悠悠地飘下去,非常漂亮。
听说国丈和他大吵了一顿,但他还是执意留下我,并修建了这座嘉宁宫,甚至连这个琉璃河,也是以温泉水现挖出来的,将手伸进去,暖和极了。
其实他很少来见我,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想见他,他起的新名字叫孝琉,顾孝琉,但我还是习惯叫他官九九。
我喜欢在嘉宁宫中看戏,只是这新上的红角儿跟当初的官九九差得远了些,一般我都是在发呆,在其他妃嫔娇声喝好之时,敷衍地鼓两下掌。
“皇上驾到――”
众人大惊,连忙跪下去行礼,唯独我一个人仍旧漫不经心地吃着瓜子,可是他只走到了我一个人面前来,含笑柔声说:“怎么样?”
我抖掉瓜子壳,漫不经心地说:“不如官九九唱得好。”
他笑了,笑得灿烂无比:“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啊?”他只有在我面前才用“我”字,我瞪了他一眼,“又不是说的你。”
官九九依然柔声说:“那我也很高兴。”
琉璃河上水波潋滟,我搁下的那只河灯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众人各自归位,有几个妃嫔悄悄往这边看,看着官九九握住我的手,而我只是装作不知。
已经到了这分上,他还想挽回什么吗?
新上来的红角儿叫于兆丰,有“美人”的称号,声音婉转,不过风流倜傥差官九九了些,唱腔却是一丝也没差的。妖冶得不像男子,偶尔唱戏,女儿娇态惟妙惟肖。我一连几日将他留在宫中唱戏,唱到《长生殿》的时候,我愣了愣,瓜子壳掉了一地,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落在了瓷碗中。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一连几日,宫中便有流言飞语传出,大概是我和这戏子私通什么的,我身为皇贵妃,平日又深受宠爱,自然树敌不少,到官九九那里明示暗示的妃子这些天至少去了三四个,我无动于衷,该听戏听戏,不当一回事。那戏子柔柔地给我捧了一杯茶,轻声道:“娘娘不担心?”
我挑了挑眉:“你不担心?”
“哦?”戏子温温和和地笑了,“娘娘如果没有事,自然也会护得在下周全,在下为何要担心?”
这下我微微有些诧异了,上下扫了他两眼:“你并非池中之物。”
戏子仍旧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娘娘又岂是笼中之雀?”
我不会留在这宫中的,这宫中到处是血腥味,每走一步,我仿佛都能看见当初对我温声说话的三哥,真心对我好的三哥。
而且我也不喜欢如今官九九卑微得近乎讨好的语气,他从前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红尘的胭脂气息,不俗但是香。
我想要回到从前那个小院子里去,闲暇的时候看戏喝茶,赏花赏月赏美人。或者是在家里等官九九回来,偶尔串串门,我觉得那样很好。我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普通的人,和我爱的人永远一起,闲看花开花落。那段时光现在想来美得不可思议,现在官九九努力想要维持从前,但是怎么可能?我从前说戏子就是戏子,再像王侯也是戏子。而现在毕竟是现在,他就算再努力怎么能回得到从前?
我不恨官九九,我只是无法原谅他。
那天天色正好,我去给戏子撒赏钱的时候一个踉跄,正好摔在那美人怀里,远远地听到了一阵嘈杂声,我微微弯起了嘴角。果然是官九九和几个妃子,我并没有从美人怀中立即起来,而是仍旧软绵绵地躺在他怀中,静静数着时间,望着那戏子的眼睛,而他安然浅笑,没有丝毫窘迫惶急的模样。
“皇上,您看!”那几个妃子义愤填膺地说,官九九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躺在戏子怀中的我。
“皇贵妃与这戏子有奸情已是事实,皇上您――”
“出去。”
“可是――”
“滚!”官九九终于厉声嘶吼,仿佛一只绝望到极点的兽。那戏子扶起了我,行了个礼下去了,临走前微微钩起嘴角,“贵妃娘娘何必牵扯在下下水。”
我也微微钩起嘴角:“因为你不是个好人。”
能够一举一动模仿当年的官九九来吸引我的注意,又不经意展示自己过人的胆魄……你怎么会是只想接近我们的戏子?
我缓缓起身,听到官九九的声音带了微微的颤抖:“染染,告诉我你从没爱过他对不对?你只喜欢过我对不对,哪怕一丝一毫我都情愿你说好不好?”
我安之若素:“我不曾爱过你。”
“你骗我。”他从唇齿间狠狠挤出这几个字。
我微微一叹:“就算爱过你又怎样,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好不容易在那个戏子身上找回从前你的模样,你何必连这一丝眷恋都不留给我。我会恨你。”我顿了顿,“也许我真的爱上他了。”
我的声音这样轻,仿若鸿毛,他一直不做声,只是不做声。我等了一会儿,准备行礼退下,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不在意你爱谁了,我也不在意你恨我,你只要能在我身边我就一辈子对你好。”他终于哽咽了。
我怔了许久,才说:“那是不公平的。”
官九九望着我,眼睛里是决然的痛:“我不要公平,我只要你。”
我想我终于还是个心软的人,不,应该说是我从来拒绝不了官九九。
我召那戏子来看戏的次数少了,而官九九也下令将那两个妃子处死,我从未想过官九九居然会铁腕至此,他尚未立后,这次为我立威,倒是着实吓住了后宫一干妃子,由此我终于得了几日清净。
我只是想逃走而已,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他是真的爱我,而我也没有办法不爱他。
可是我怎么爱他。
我注定是要走的。
我到牢里去看了于兆丰。
他很闲适地坐在枯草上,见到我微微一笑,铁链发出“丁零”的轻响,很是清脆。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你深不可测,我不能容你。”
当初他进宫来,一言一行,皆是仿着当初的官九九,不论是为了接近我还是官九九,都太过明显,只可惜焦急了些,痕迹便重了。于是,我才看了出来。随后便在他房里搜出前朝玉器,这人定是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竟然敢深入虎穴,胆色过人,定然是个人物。
“嗯――”他露齿一笑,突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接近皇上吗?”
我摇头,他笑了笑,突然伸手扯下了自己的发带。
这下我是真真正正地僵住了:“你――”
“我竟然是女子,对不对?”她将头发拨到耳后,嫣然一笑,笑起来的样子无比熟悉,“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近当今圣上了吗?”
“我不知道。”我顿了顿,“但是先帝只有一个妹妹,是永嘉长公主,与先帝生得有三分相像。”
“嗯,不错,我便是永嘉,不过同样是妹妹,我便可以为我的皇兄报仇,而你却在皇贵妃的位子上坐得心安理得,你不觉得对不起丞相对你那样的深情厚谊吗?”她仍旧是笑着,眸子却如冰水一般寒冷。
我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我会让狱卒尽可能保证你的饭食的。”
换来她一声冷笑。
我既然能够认出,那么官九九又如何认不出?想来她也活不了多长时间,这么点小小的承诺,自然得不到她的青睐。她的话那么准,像一把刀子刺在我所有的痛穴上……三哥,我对不住你。李梦染,对不住你。
官九九在门外等我,负手而立,我一步一步踏出来,看他的脸庞。
那样秀气的侧脸,在黄昏的霞光下几欲透明,而又微微泛着朱红,非常好看,我仰起头,突然想起我嫁给他时,他轻轻笑着说的话:“好,就嫁给我一个人。”
我努力扬起嘴角,对他说:“回去之后,可不可以再给我唱一出《长生殿》?”
他温和地笑了,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嘉宁宫,我保全他的颜面,只令人将戏服送了进来,又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我坐在乌木椅上,含笑听他唱腔婉转。
“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说不进幽闲窈窕。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丰标。似天仙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宵。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
边唱边笑,边笑边小心翼翼瞄我,也只有官九九这一个皇帝,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将我宠入骨髓。
我被茶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笑,断断续续地笑,不停地笑。
唱了半场,他已出了一身的汗,我不甚在意:“半场就好了,来,休息一下。”将一碗六安瓜片给他,我知道他有唱半场喝一碗茶的习惯。
他端过去,突然挑了挑眉:“咦,这茶,怎么和以往的不大一样?”
我瞪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泡茶的手艺素来不怎么样。”
他默了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的也是。”然后将一整晚茶都吞了下去,对我风情万种地笑了起来,“染染,我只希望你高兴。”
然后他从容地瘫软下来,缓缓合上了眼帘。
我怔怔地看着他,泪流满面。抬手,抹了一把泪,回到后殿去收拾东西,已经是半夜,他们只知道官九九宿在了我这里,其他的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我下了迷药,他也知道,我还记得他那样慵懒的语气:“咦,这茶,怎么和以往的不大一样?”
他知道的,他那么不愿意放我走,可是他终究是太爱我,而我却没有办法像他爱我一样那么爱他,宠溺入骨的纵容。也许他终究是不愿意我受苦,不愿意我在爱他和仇恨之间徘徊。
我学过一点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在没有侍卫的情况下越过宫墙还是绰绰有余的,翩然落地的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了《长生殿》,在黑夜中,穿破茫茫的红尘落拓而来,雾气漫卷,谁的声音那样带着苍茫的寂寞和红尘味?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那人带着倦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然而已是一生一世都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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