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一片死寂
二月十三日(正月初四)大清早,剧烈的咳嗽声从龙虎山山脚下的一家土坯房里传出,这家主人林海燕最近今日莫名其妙的干咳不止,额头上也是热得滚烫。林方勇七十三岁高龄,老伴儿三年前撒手人寰,两个女儿远嫁云南、四处,如今孤零零的生活在这僻静的乡下。眼下又咳,又发热的毛病,虽然手脚发软,但是林方勇倒也不是十分在意,也许就是倒春寒惹来的小感冒罢了。
林海燕双手撑在木板床上,费了好大劲才爬起来,剧烈的咳嗽再次的从喉咙喷出,不由得捂住剧烈起伏的干瘪的胸口。“水、水,该死的,我需要水!”她嗓音嘶哑的吼道。但是她的破嗓音在灰暗的卧室回荡,却是没有人理睬。喘息未定,她滑下床,穿上地上脏兮兮的棉拖鞋,颤颤巍巍的朝客厅走去,犹如滔天巨浪上的一叶扁舟。就在她的瘦骨嶙峋的双手触到客厅门框的一刹那,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她的一缕幽魂脱离身体,犹如锁孔穿过的风。
林海燕的魂魄漂浮在上空。她用空洞的双眼注视着地上那具本该属于她的躯壳。她不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见老伴儿。她的两个孝顺女儿在元宵节前还要回娘家来看她,带着好吃的,还有一沓钞票。
就在这时,也就是在林海燕的尸体横趟在地上,开始变得僵硬时。一道泛着幽光的双扇门浮在空中,在小丑似的咿咿呀呀的叫声中打开来,那是地府的鬼门关。那诡异的声音令林海燕差点魂飞魄散。她想转身跑掉。那道双扇门里发出蓝色的幽光,幽光聚成一手巨大而厚实的双手来回摆动,向她轻轻呼唤。她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撒腿就跑,那双虚无的手像一道弹簧似的,倏然探出,转瞬那双手变成了可怕的鬼爪,带着呼啸声飞来,一把就拽住了她的虚无的双腿,把她拖进黑暗中。
距离林海燕家三里地的镇政府的保安室里空无一人。停放在镇政府斜向停车位的蓝色桑塔拉汽车从玉兰树下冲出来,很快冲出了镇政府大门,朝镇卫生所去了。桑塔拉汽车的车顶上堆积的玉兰花花瓣不断的飘落下来,犹如灵车里洒出的白色纸钱。
值班保安马强家被塞进桑塔拉汽车的后排座上,一张长满赘肉的大脸因发烧咳嗽胀得通红。他不断的咳嗽声和急不可耐的喘息声让坐在驾驶室的同日值班的镇政府财政所所长方大脸抓狂。方大脸没有戴口罩,能够看到一脸的胡茬,脸上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他不断的轰油门和换挡,心急如焚的往镇卫生所赶去。
几分钟后,方大脸驾驶的桑塔拉汽车就到了镇卫生所,可是眼前的情形更是让人心烦意乱——急诊室门口,发烧病人排起了长龙,人群中不断的发出刺耳的咳嗽声。
镇卫生所所长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双手插进乱成一团的头发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办公桌上的两份辞职信。上班仅一年的医生马冲锋,上班两年有余的护士牛莉同时提出辞呈,一大早就推开了所长办公室大门。他被两个手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试曾想,谁会主动丢掉固若金汤的铁饭碗,何况是美丽的白衣天使?而且辞职还一次来俩!
陈天赐脑海中不时的浮现出在卫生局亲笔写下的那份保证书,许诺不给上级添乱,白纸落黑字。那些蓝黑色的英雄牌墨水写就的文字脱离白色打印纸,晃晃悠悠地飘荡在脑海,犹如被念了紧箍咒,令脑袋一阵接一阵的抽痛。之前期盼的专家组,医药物资的补给都成了一场梦。
“你们要辞职?古人云,临阵脱逃者斩无赦!除开这稳稳当当的铁饭碗不说,你们有和家人商量过吗?你们考虑过你们的前程吗?局里主要领导都说了,这个不是SARS,更不会人传人,就是个普通的肺炎。你们怕什么?”
“陈所长,你也看到了。现在病房里的那些病人,作为一名医生,除了用大量的抗生素,我不知道拿什么药去救治他们,眼看着他们死掉。过道上的那些人,我们更是没有人手,也没有药品去救他们,只有等他们自生自灭。今天早上一家三口经抢救无效死亡。即使所上的抗生素,我们也是所剩无几了。而且,所里的人也有几个人发烧,我们也是很多天没有合眼了。哪怕不会被传染,我们也会给累死。” 医生马冲锋说完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马上又低下头去。
“我们的防护服只有唯独一件,破了好几个口子也没有其他防护服换。除了吃东西、喝水,我们取下口罩,其他时候我们都是戴上的,我们中的许多女护士的脸严重过敏,坑坑洼洼的,吓死人。” 护士牛莉低着头嘟囔道,伸手撩了撩垂在前额的粘成一团的头发。
“吼、吼、吼..”楼下急诊室不断的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搞得陈天赐更是火上火燎,他没有接话,而是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前,望了一眼排得歪歪斜斜的队伍,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又转身跌坐回位置上,脑袋搁在办公桌上,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
之后的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说话,偌大的所长办公室陷入死寂。
砰砰砰的敲门声从虚掩的办公室的门后传来,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陈天赐还没来得及彬彬有礼的说一声“请进。”护士长林兰就粗鲁的推开门而入。
“有事?”
“啊,是的。马医生和牛护士也在哇?陈所长,要不,你们先说?”
“没事,这两个人就是到我这里闲聊几句,没什么大事。说吧,什么事?”
“今天早晨死掉的三名病人,已经直接拉去殡仪馆了。刚刚,又去世了一名重症患者,我想请示是否通知殡葬车直接拉走,所上的车还没有回来。还有,我们的死亡证明薄用完了。今天的四名死者急需死亡证明。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就是,刚才我路过急诊室,看到看诊的刘彦医生也是咳嗽得厉害,我怀疑……”林兰欲言又止。
“一、通知外面的殡葬车来拿走死者;二、死亡证明直接电脑上打印,加盖公章;三、刘彦不止是第一天咳嗽了,要立即安排车送去市人民医院,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其他有疑似症状的同志,也一并送走。就这样,去吧。”
“好的所长,我马上去办。”林兰转身离开,临走时不忘轻轻地带上房门。
“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我们所已经无人可派了。我本人同意你们的辞职。但是我得提醒你们,你们一旦离开,我将吊销你马冲锋的行医资可证。至于牛护士嘛,我会在你的档案里浓墨重彩的写上一笔。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请你们出去。我需要静静。”
陈天赐的头搁在办公桌上,始终没有抬起来,冲着马冲锋、牛莉站的位置,无力的挥了挥手。
马冲锋、牛莉相互对望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默默的退出了所长办公室,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408号病房,龙剑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刚刚被洗脸帕润湿的那张脸庞依旧苍白如纸。
阿霞被急匆匆赶来的护士长林兰叫走了。她离开时的脸色和龙剑一样苍白。林兰在她的耳畔嘀咕,担心刘彦被传染上了SARS,正在联系上级医院。她的心猛的一沉,脸上桃花似的红润眨眼睛逃得无影无踪了。
楼下花园里的玉兰花树上的玉兰花落尽了洁白色的花瓣,光秃秃的树干颓然的立在花园里,犹如病入膏肓的老人,树下枯萎的花瓣失去了水分,花瓣边缘卷了起来,仿佛没有燃尽的纸钱。
小镇宽窄巷88号是一家百年的四合院,此刻一片死寂。一家三口老父亲、老母亲、人到中年的儿子于清晨,在镇卫生所经抢救无效死亡。家中唯一活着的孙子,年仅二十一岁,远在英伦念书,对于家中的变故还一无所知。小院天井旁的一株手臂粗的玫瑰树枝叶茂盛,绿叶上坠着的成百上千多朵的红玫瑰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旁边有一张大理石的石桌,四周各放了一个石凳。石桌上放着一把铜壶,里面还剩半壶开水。三个印有蓝色图案的陶瓷茶杯里的龙井茶已经冰冷变色。
小镇的大街小巷更是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几天前,一辛和豪庭大酒店的三东家带领姐妹们挨家挨户送去医用口罩的同时,带去了小镇疑似SARS的坏消息。虽然住户们没有接到镇政府的正式公文,但是镇卫生所成群结队的发烧病人足以说明一切。居民们居家戴上口罩,少有人出门。
为喜迎春节挂在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犹如插在坟头上的竹竿上的招魂幡。
龙泉剑客
二O二O年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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