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北
一
冷月无声,高悬在西天中。
早春的夜很冷,凛冽的风簌簌地打在榕树的叶上。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庭院里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纱。院里的榕树旁,一个少年穿着一件厚厚的墨绿色棉袄,蹲着用一根光秃秃的枝条戳着地上的枯叶,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早知道当时就不去那个高中了,随便找个近一点的学校就好了。”关凌愤懑着发泄了一阵,站起身来,往一楼的门走去。
关凌是个高中生,学校离他家很远,来回一次要花三个多小时。之所以去那里念高中,是因为那所学校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几乎所有人都梦想着能考上它,就像每个学子都有一个清华北大梦一样。曾经关凌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为了考上那所学校拼尽全力。幸运的是,他考上了。不幸的是,后来他才发现,那所学校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于是他不再喜欢自己的学校,开始讨厌它。人总是这样,肆意挥霍着辛苦奋斗得到的东西。
算了,还是去看看分班名单吧。明天就开学了,分班结果也早该出来了吧。关凌心里想着,拿起手机,躺在地上,开始翻上学期班群的聊天记录。虽然地上的瓷砖很冷,但关凌丝毫不在意,一来他穿的衣服很厚很厚,二来家里没有大人,不会有谁念叨他什么。
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却是花了七八分钟。其实他可以去群文件里找,但是为了多一个借口可以晚点再去补寒假作业,他还是选择了翻消息记录。
之所以会花这么多时间,是因为那个表格是好几天前就被发在群里的了,除了关凌之外,想来也不会有人这么晚才来看名单了。而且群里的人废话无数,“好巧啊我们同班耶”“没事没事,不同班我们也还是可以一起吃饭饭的吖”,诸如此类毫无营养的废话,把那个文件给挤到了很后面。
“过几天这个班群就该冷了吧。”关凌冷笑。他在班里很不合群,几乎可以说是被孤立。刚开学时,他跟班里的人还算玩得来,但后来因为某件事,他开始讨厌那个班,不跟班里的同学来往。后来,他的存在感也变得越来越低,渐渐地习惯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
打开了那个文件,关凌用搜索功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一(14)班,学号11414,名字按字典序在班里排第十四个。继续往后拉着,后面的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之前同班的人就不必说了,认识也跟不认识区别不大,只是社团里跟他玩得好的几个人都跟他不同班,这让他很不开心。于是没有了去看自己前面那十三个人是谁的心情,丢下手机就朝房间走去。
房间里,他的书桌被三十多份空白试卷凌乱地覆盖着,里面还有一份《寒假作业指引》。那些卷子名字都还没写,毋庸置疑,在这之前他碰都没碰过它们。关凌用了四五个小时才把寒假作业补完,一直写到凌晨两三点。
其实那些卷子他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写完了,一份都要不了一两分钟时间。对折,写名字,CABD乱写一通,然后收进书包就好了。只有随笔他是认真写的。他本以为寒假作业只有试卷这种应试教育的产物,没想到居然会有一项是“随笔:字数不限,文体不限”。于是,关凌写了一个故事。在那个世界里,阳光灿烂,怪石嶙峋的山峦边,有着一棵搀天长的树,叶子青翠欲滴,斑驳的光影下,男孩和女孩嬉笑着,空气里满是甜蜜的味道,像极了安东诺夫卡苹果的芬芳香气。
二
连夜暴雨,江水满溢,把堤坝的一小段冲得粉碎,继而朝着地势低的地方汹涌流去。公路已经有很长一段积水三十多公分了。
关凌七点从家里打车出发,到学校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本不至于这么久的,实在是路上积水太深过不去,绕了许多路,才会花那么长时间。不过也挺好的,关凌在车上补足了觉。学校定的返校开班会的时间是十一点,尽管此时已经迟到,但关凌还是不慌不忙地先去了趟宿舍,把行李扔下,然后才向教学楼走去。
宿舍和教学楼之间的路很长很长,要走上十来分钟。沿途安静,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路旁,有一颗木棉树,干枯的枝桠把阴雨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碎片,令人不自主地联想到万圣节的鬼魂。关凌想到刚刚做的梦,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寂静突然被一阵阵阴森的笑声打破,鬼魂比肩接踵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幽灵、僵尸、吸血鬼、哥布林之类的,数不胜数。他们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穿过房间的墙壁,慢慢地靠近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堵住所有去路…
快到教学楼了,周围也开始变得嘈杂。教室里,因为班会已经开完,却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而且班主估计也已经在办公室喝茶了,所以教室里一群人乱哄哄地聊着天。他们神态不一,或惊恐于未补完作业,或得意于他人的惊恐,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还未世故,情绪表现得明显至极,掩饰的技术实在糟糕,还自以为对自己表露出的情绪控制得极好。
关凌在教室门口站了有一会儿,找不到一个空的座位。有人注意到了他,于是把自己旁边座位的书包抱到自己怀里,让出了一个原本放着书包的座位。过道略显狭窄,走进座位前,关凌的书包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玻璃水杯。杯子没碎,但水全都流了出来,把那人桌子上的书打湿。于是关凌转过身,从书包里面抽出几张纸想把桌子擦干,略带抱歉地说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有事,”那人是个女孩子,原本正戴着耳机低头看书,眼见自己的书被打湿,抬起头撇撇嘴,低声说道。
好久不曾看见这张脸了,怪想念的。关凌思绪渐渐飘远。
三
那是在关凌刚入高中不久的时候,当时他还对这个学校满怀期待,以为这所“教被东南”的百年名校会有多么的美好。对高中生活充满了希望的他报名加入了团委学生会的信息部。
第一次团学例会,大约是在去年十月左右,那时的天气很热,校道旁的榕树枝繁叶茂,有两只白色蝴蝶追逐着飞过。作为一个刚入学不久的新生,学校的一切对于关凌来说都是新鲜的。他提前了十来分钟在会场里等着,安静地看着小说。
正看得入迷时,耳边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关凌又着了迷。一点钟方向,前排的前排有一个女孩儿转过身与她后排的男生说着话。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关凌只是看着她,只觉得她像星星一样耀眼,周围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女孩儿明眸皓齿,雪肤凝脂,长发及腰,一身普通校服被她穿得甚是好看。
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关凌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北禾,一个很活泼很开朗的人。她出现的地方总会留下一地的欢声与笑语。她喜欢红色。她说听歌无聊,但她还是一直戴着耳机。排队、吃饭的时候,她也总是一边听歌一边看着书。
她的名字,关凌是从一个姓江的同学那里问来的。偶然一次聊天,关凌知道了他们是同一个初中毕业的。那之后,关凌一直拉着他到处乱跑,期待着能遇见她,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自己才有机会偷偷看她。有天那个同学打趣道:“你不会是喜欢她吧!一天‘偶遇’她那么多次好烦,你不知道,她可凶了。”
关凌被他说得有点懵,想了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一点点喜欢她。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会偷偷地关注着她,会因为遇见她而特别开心,偶尔也会在夜深时想她想到失眠。仅此而已。
那个同学只当关凌是默认了。后来,不知怎的这件事被班里一个女生知道了,她在班里一脸八卦地问关凌是不是真的。那时班里人很多,也很安静。于是全世界就都知道了——关凌喜欢北禾。
从那时起,关凌就开始反感学校。或者也不能全赖这件事,更多的,是平时一点一点积累的失望。当他考进了这所曾经是他梦想的学校之后,激情一点点被生活的平淡磨灭。这所学校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美好,这里也有人会无理取闹会自私自利会不顾别人的感受。日复一日的枯燥磨去了梦想的糖衣,露出现实的药丸,入口苦涩,末了,还只能咬着牙忍着委屈,和着眼泪生生咽下。
也许现实就是如此吧。快意恩仇热血沸腾的江湖,只存在于少年不切实际的幻想里,平淡才是人生。
四
“喂,”北禾看着发愣的关凌,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话啊,发什么呆呢。”
关凌回过神来,用纸擦了擦桌上的水,说道:“啊,那我赔你?”
“我书湿了,你怎么赔啊!”北禾甩了甩书,心疼地说道。
关凌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转身坐下,趴在桌子上睡觉。
玻璃杯子洒出的水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花,还未盛开片刻就又枯萎凋零。时间的河也片刻不停地流向前方,眨眼间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光阴逝去。
那天下午北禾跟关凌道歉,她说她只是心疼那本书,因为那书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送她的,所以她的态度不是很好。关凌想问那个人是谁,又觉得自己跟她不是很熟,好像不该这么冒昧,于是他只说了一句“没事,本来就是我的不对”。转身前,又好像看见北禾欲言又止,不过他当时赶着去社团,就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后来他们就很少再说过话了。北禾在期中考试之后就转去了文科班,就像一块石头被抛入池塘,在关凌的人生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沉到了他的心底,再无动静。她离开之后,他的世界缤纷褪尽,只余灰色。
直到许久之后她再次出现,又一次唤醒关凌心底的记忆,和那份尘封的心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北禾把关凌人生的空白纸张涂成五颜六色,在他再也忘不掉她的时候,又不负责任地离开。
又或许,流水有情,落花有意,只是它们听不懂彼此的语言。
五
今年清明怎么还不下雨呢?
关凌凭栏望着对面的山,单手托腮,打着北禾的手机。他给她设置的铃声是陈奕迅的《红玫瑰》,耳机的音量调得很大,大到让关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大到让他可以安安静静地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天空中看不见太阳,但也晴朗着,没有丝毫要下雨的痕迹。没有雨的清明还能叫清明么?关凌心里想着。
记忆里,以前每次跟着爷爷奶奶去山里扫墓时,总会遇到雨,有时是在路上,有时是在山里。雨丝在天空中织起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压抑着让人透不过气来。不过,那是熟悉的味道,夹杂着早春泥土的芳香,和老人碎碎念的关怀话语。那些人那些事如同童年的纸飞机一样都已飞远,在记忆的深处布满灰尘。清明将至,碧空万里。他想起的却是从前的阴雨连绵。
念初中之前,关凌一直住在老家里,那时家中有老人同住。长大后,因为在老家交通不便,他只好搬到镇子里,离开了爷爷奶奶。他的父母也去了外地打工,于是家中常年只有他一人。有几次春节的时候,父母也因为抢不到车票没有回家。
无聊时,他也只能忍受着孤单,独自翻阅记忆里那些温暖。老人亲手做的面条、给他织的毛衣、过年时为他买的新鞋,那些被他砸碎的碗、他爬过的树、折过的纸飞机、墙上的涂鸦、谷子里的蚱蜢、不会抓鼠的年迈的猫、常年只有干枯枝桠的木棉树、小溪边的菜园子,点点滴滴,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回首,才发现那些平凡的琐事是那么的美好。
就像那天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个女孩,记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牵着她的手时,冰一样浅蓝的触感,微凉。
那片天地才是属于自己的吧。自己已经多久不曾回去了,借口学业繁忙,不肯再回到那里去看一眼。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过客罢了,谁也不会在意他。
明天就是清明了。已经好多年不曾看见那片墓园了。曾祖父的墓地旁有一个小小的湖,山上的水干净清澈,倒映着过往流年。从前,爷爷会用刷子轻轻刷去墓碑上的尘土,然后耐心地在墓碑前花上半个多小时把碑上的字细细描上一遍。奶奶会帮忙把坟上的杂草拔掉,祭祀之后,折几枝嫩绿的新枝插上。关凌每次都会兴致盎然地看上几分钟,然后无聊地在山里乱跑着,偶尔跑回老人面前吵闹着要快点回家。等到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老人又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哄不愿离开的孙子回家。
都已经回不去了,关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幼稚的小孩。许多年过去了,他已经长大了,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他不是不想,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把自己当作全世界的老人。在他们面前,总会害怕自己让他们感到失望。
他们等不到自己回去的心情,跟我此时是一样的吧,一样的难过,一样的值得可怜和同情。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人总是这么矛盾,需要自己的人自己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不需要自己。
对面的山变得模糊,那座立在山巅的亭子也仿佛笼罩在雾里。它也是一样的孤独啊。
关凌挂断电话,在手机上订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打开了备忘录。
你的世界,是我不曾见过的星河灿烂;你的世界,是温暖的彩色的,有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你的世界,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的一切都绽放着耀眼的光芒。除了,在你世界里的我。像一颗顽固的石头,明明平凡得可悲,明明不被喜欢,还是不肯离去。守在那座云烟缭绕的小桥边,盼望着你经过时能看我一眼。
只一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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