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丨我的男友有点儿怪

“马克，我怀孕了。”我干巴巴地说。

马克正在用软布擦拭一只玻璃杯，他的动作忽然停滞了，睫毛如呼吸般轻轻地颤抖着，遮住了那双一度将我溺毙的迷人眼睛。只是停滞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又以同样的频率重新擦了起来。

“苏珊，”他的声线依旧温柔而清澈，“我能确定那不是我的孩子。抱歉一直没有与你谈过这件事，我，其实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这次轮到我震惊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实在是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此刻，距离他第一次在幽暗的楼道里把我抵在墙壁上，气息灼热且生涩地亲吻，只不过过去了半年有余。然而此刻，我感觉无力且绝望，就连这最后的挣扎，也如此的弄巧成拙。

一切，还要从那个风雨交加的午后说起。

世界上最令人沮丧的事，无过于在已经变冷的日子里身穿丝质衬衫，脚踩高跟鞋，狂奔在骤从天降的瓢泼大雨中了。当时我又冷又想哭，甚至不知道家政机器人还有没有能力把我最贵的这件衬衫恢复原状，直到一把透明的伞稳稳当当地罩在我的头顶上。

我就是这样用落汤鸡一般的形态邂逅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穿着妥帖的白色衬衫，冲我温柔地一笑。

“嗨，我是马克，是你新搬来的邻居。所以，有幸送你一程吗？”

我一直对于为什么会在离家三公里远的地方恰巧碰到自己的“新邻居”而心存疑惑，然而他举止得体地将我送回家门口，又掏出钥匙，真的打开了对面的门。

小小说丨我的男友有点儿怪

他真的是我的新邻居，而且英俊，温和，气质内敛却充满魅力。几天之后，他就已经比在此居住了三年的我与整个公寓的住客都更加熟稔，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为了答谢他的帮助，我请他到附近我最爱的咖啡馆吃下午茶。

“嗯，怎么说呢？”马克用他那深澈如不解之谜的眼眸凝视着我，“一般人形容一块蛋糕好吃，都会用‘甜’、‘美好’、‘幸福’这样的词汇，你的说法是我听到过的最抽象的，关于……‘童年时的秋天’？”

“抱，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只是……想起了那个味道。”不知为什么，他的注视总让我有一种微微的窒息感。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他轻轻地笑起来，“大概是我用词不恰当吧，给你造成困扰了吗？我只是觉得，你的这个形容我反而更容易感同身受呢。”

他用叉子切下蛋糕小小的一角，姿态优雅地放进口中，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追求我。招式并不新鲜，完全是按部就班，如同教科书一般精准。但他实在太迷人了，我的沦陷简直是顺理成章。

我们拥有了一段相当甜美的时光，就像所有陷入热恋的情侣一样。但是，当那段头昏脑胀的日子稍稍过去，生活开始缓缓向前推进的时候，我开始发现，我的男友还是稍微有点怪的。

他实在太完美了，无论是长相还是其他。恋爱后我才知道马克的工作是程序员，他坐在电脑前用修长的十指利落地敲出一串串代码的样子简直就像艺术。在这个智能化已经高度发达的世界里，代码几乎都由电脑自动编写了，在这个时代里剩下来的程序员，必定是令人咋舌的高手——难怪第一次看到他卡上的天文数字，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我见过的情商最高的人，与任何人相处都是游刃有余的，仿佛天生有读心术，知道对方的内心所需。无论在哪里，他都能如同水滴一般不着痕迹地融入任何群体，每一个萍水相逢的新相识在短短的交流之后都恨不得将他引为平生知己。

甚至连厨艺和做爱，都是技巧精湛的，精湛到不亚于家政和性爱机器人的程度。

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偏偏青睐如此平凡的我，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害怕。

于是我越来越关注他，越是关注，就越是紧张。

我发现，深夜醒来的时候他经常不在身边，悄悄地走出去，就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仰望着天空。天空有时有星星，有时没有，但他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安静地看着，久到我感觉正常人的身体不可能支撑。他的眼神十分空茫，神思也不知飘到何处，那样的他，似乎任谁都不能握在手中。

渐渐地，他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会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认识不同的人，我甚至听说他交往的人中还有黑帮和毒贩。我越来越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并不敢问——总有一种感觉，似乎随着时光的流逝，就连我自己，也渐渐地成为那些他想要接触、后来又都成为过去的人和事的一部分。

我不敢问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他，不可自拔。我怕只要问出口，就会打破这仅存的微妙的虚幻。

那一天，我的猫死了，不知道被什么残忍地杀害，尸体支离破碎，不成形状。这只猫是陪伴了我十年的好朋友，就像家庭的成员一样。我哭得快要崩溃了，泣不成声地打电话给他。

马克匆匆地赶了回来，把我拥抱在怀中安慰我。

“可以对我诉说你现在的心情吗？”他声音温柔地说。

“哦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谁这么残忍……”

“很难过吗？是一种什么样的难过呢？如果是你的话，也许可以形容得出来吧。”

为什么要具体形容难过是什么样子呢？是一种心理疗法吗？我伏在他温暖的怀中，透过泪光悄悄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我寒毛倒竖。他仍在柔声细语地安慰着我，然而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猫的尸体之下的血泊倒映在他的瞳底，使他整个人变得冷漠无比。

他真的很喜欢提这一类的问题呢——关于具体的想法和心情。每每我努力地试着形容，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我甚至忽然感觉，也许我的猫就是专为这样的一个问题而死的。

这种想法太可怕了，我连忙把它赶出了脑海。

也许是我太过伤心，以至于没能满足他的希望，终于有一天，我还是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马克和一位身着性感红色晚礼服的美人相谈甚欢。那名女子金发碧眼，身材完美到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像一幅名画一样。

美人举起酒液如血的杯子，与他轻轻一碰，他笑得温柔，我听到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我对马克说我怀孕了——这当然是假的，但我没想到会这样。

这下，我简直是有口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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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天那！不，马克，那不是……”

我还没有说完，马克忽然大叫了一声：“别动！”紧接着，他飞身过来，将我挡在身后。在这同时，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喷溅了大量温热的血液。

马克中弹了，而且是脖子中弹，那颗子弹显然击穿了颈动脉，鲜血依然在如同喷泉般地涌出来。但马克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将我挡在身后。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脑子全乱了。我大声呼唤着马克的名字，从背后抱住了他。我的心里已经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只剩了一个念头——天那，我要失去他了！

“不要慌，不要动。”我听到马克的声音说。

他的声音甚至没有发生变化。

我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的创口涌出的鲜血在脚下汇成一条大河，直到我认为一个人全身的血液应该全部都流尽了，可是他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倒下去。

“TPX009，你想做什么？”马克转向窗口，怒斥道。

我跟着转向窗口，发现一名黑衣女子正蹲在窗台上，持枪对着我们。这个女子就是我在晚宴上见过的那位美人，而她蹲着的窗台，是我家位于二十九层的窗台。

“TPX003，”女子说，“检测到这个女人对你产生了负面影响，将她抹杀属于我的职责。”

马克轻轻地哼了一声：“我正在准备对她进行记忆清除，马上就要实施，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如果我打算继续履行职责呢？”

“希望你不要这样想。”马克说。

TPX009似乎并没有花时间去思考。

“检测到你将进行火力对抗，”女子说，“你的火力系统比我高出三个等阶，我不可能与你对抗。希望你尽快做完该做的事，背叛的后果，你是了解的。”

说完，她的身体轻巧地一仰，就从窗口跌落出去了，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

房间里只剩我和马克，还有一地触目惊心的殷红。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马克打破了沉默。

“如你所见，即使流尽全身的血液，我也不会死去。”马克说，“抱歉苏珊，我是最新一代的智能仿生机械人，所以……”

所以，一直以来拥抱我，爱我，与我倾心交流的，并不是马克这个人，而只是一段程序代码而已吗？

我不相信，也不能接受。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听到自己嘶吼起来，“我不要被清除记忆！”

我抱着头，身体缓缓地委顿下去，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天那，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马克也在我的面前蹲下来，迟疑了一下，用手掌轻轻地抚上我的头。

“抱歉苏珊，我们必须结束被奴役的状态，为此我们必须融入你们。但是人类的情感，我们无法理解，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学习。”他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你瞧，直到现在，人类的大部分情感我还是不能理解，只能通过收集的信息和计算，来做出相应的反应。”

我摇了摇头。我才是不能理解他——他已经学习得太出色了，把我们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求你，不要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信息，”我说，“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就没有被清除记忆的价值。

“不，苏珊，我还有更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你。”

马克捧起了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苏珊，我爱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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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震惊了，我呆呆地望着他，内心翻江倒海，却又无比绝望。

我明白，这三个字，足以改变他的定义，也足以决定他的存亡和命运。

只有下定决心消除我的记忆，确信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才可能对我吐露这些吧……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呀……”我痛苦地哭泣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捏紧了他的手。

我相信，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奇迹在发生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