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乌镇,完全出于偶然。
偶然的路过导致存心地走进,于是我们就一脚踏进了小桥、流水与人家分明都在,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的江南水乡。
天空飘落几点如牛毛如细丝如花针的雨,似有还无,落在发梢、落在嘴里,丁香一般的颜色与味道。想象中水墨画般的江南,第一次在眼前落实了。
游人很多,被骑楼长巷、水阁深院分隔成了三三两两,倒不见得拥挤。在西施故里长大的学妹陪着我,首先撞进了展示乌镇十二节气民俗的蜡像馆。从“元宵走桥”到“分龙彩雨”,从“清明踏青”到“中元河灯”,五色彩绘,腊塑的男女老幼表情生动,展示着一年到头世俗传统的热闹。寻常百姓过日子的浪漫精致,竟不需要怎样的荣华富贵,只本着一点对安居乐业的期盼,就可以兴兴头头,在针眼里也能做起洒然齐整的人家。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立夏称人”。据说是三国时期,刘备的甘、糜二位夫人均死于乱军之中。甘夫人之子刘禅被赵云拼死救出,送往江东,交给刘备的另一位夫人,吴国郡主孙尚香抚养。抵达之日正值立夏。那孙夫人当着来人的面,称过刘禅体重,并表示以后每年到立夏日都称一次,据实禀报,好让辗转征战之中的刘备君臣放心,她这个后母不至于虐待前任的儿子。
这故事与史实究竟有几分相符,几分出入,大可不必追究。只看那蜡像的造型:大人提着过人高的大秤,将小小孩儿放在箩筐里提起来称,比如今用那些数字化的电子称有趣得多,也热闹得多。民间将这旧习相沿成俗的来由往孙尚香头上一套,让这位刁蛮跋扈、刚强勇武的郡主,多了一重小女人狡黠的小心眼。坊巷间口耳相传的这些故事,总充满了平常百姓与历史人物斗智逞能的沾沾自喜,叫人觉得争天下打江山竟也不全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还可以如此令后人莞尔。
从蜡像馆里出来坐上渡船,这才真正进入了京杭大运河边的西栅景区。沿着陌生石帮岸漫无目的地行走,也不必担心迷失了方向,只管东张西望,随处是枕河人家的灵感,提示着古色古香的情致。
沿河延伸的青石板路上,两千年历史的印记太长,钟灵琉秀的基调太重。昭明太子萧统、齐梁文坛领袖沈约、大唐宰相裴休、晚清翰林严辰、夏同善……直到现代的茅盾、丰子恺,名士大家的履痕数不胜数。让后来人的足音难免有些踌躇,敬畏的心惴惴然,唯恐自己的脚步不经意间惊扰了什么人的冥想、什么人的沉思或者什么人心头的灵光一闪。
转进一处院落,大约不是很有名的景点,格外见得幽深精微的可惊可喜。乱石障眼、曲径通幽,用小巧玲珑翻成山高水长;榴花照眼、芭蕉分绿、杨柳堆烟,把本已繁盛的春光打叠到极致。难怪诗人要叮嘱: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江南庭院总有这样的机敏巧妙,而且要俏丽地和人打成一片。
绕进一道曲曲弯弯的回廊,四周益发安静下来。蓦然间仿佛时空急速跳转,倒回很久很久以前,今生记忆之外,那么一个“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夜晚。
那个迟疑再三,还是决定“今宵好向郎边去”的少女,手里拎着一双金缕鞋,轻悄悄往“画堂南畔”一溜小跑而去。她踏着的岂不就是这几点不死的苍苔,经过的岂不就是这一道幽长的回廊?此时的梁柱门窗上,雕花旧痕虽已有些斑驳,也依稀是当时的细致,当时的宛转,当时的情韵缠绵。连她那一声“教郎恣意怜”的叹息,都还颤微微地留在那些雕花的纹理中,逐一逐一,在岁月沧桑里轮回……
乌镇的意境是如此令人恍惚。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回头,总看见诗魂词魄的起起落落。特别是到了向晚时分,夕阳西沉,民宅俚巷浸在余晖里,容易催生出无数关于故事的想象。或凄婉或明艳,或怅惘或清灵,若断若续,从石桥上款款走过,在河上缓缓沉浮,弥漫着叫人欲说还休的轻柔与魅惑。
尤其是还有桥,连接起隔岸的分离,抚慰着遥望的深情。平桥、拱桥、砖桥、石桥,多到连想记住样式也来不及。
走到桥边,老木屋的高檐翘角衬着晚霞的背景,小轩窗映着流水的波光,边缘的轮廓被洇染得有些模糊,颜色变厚起来,益发像是罩着一个白日梦。
站在桥上,桥中有桥,桥里套桥的画面,又带着些现代派的视觉效果,让人漫无边际地走神。而脚下水平如镜,倒影着游人与垂柳的动态,乌篷船划过,水波沿船尾向两岸漾开,柔滑得无声无息。“橹声欸乃,飘然而过”,往还之间,点点街灯都亮了。
杭白菊清心的花朵,三白酒的醇厚余香,定胜糕的粉糯质地,酱鸡的油嫩口感,以及绣品的精美与木雕的玲珑……沿街的店铺迎来送往,吴越软语此起彼伏。所有的声色又脆又亮,话语里毫不迟疑的坦然,转眼间打捞起我抽象的、水汪汪的迷离心绪。身边人间的油盐柴米如此逼真,如此鲜明,眉飞色舞着,和半空里氤氲飘渺的诗意相映成趣。
各种层次的声与色,组合成拷花靛青蓝布上印着的图案,青青白白,披挂出这个古老街镇里人间人情的衾幔。衾幔下故事的人物与情节各个独立又相互关联,共同延续时间的迎来送往,伴随着流水的悠远不断,从很远很远的从前一直到今天。
衾幔上的蓝与白始终虚实相生、疏密有致,饱满着古往今来的人气,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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