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接敌
骆文盛走进行辕大帐,左近的文吏纷纷与他让道。他手持军情,快步走向叔父骆君安,说道:“禀丞相,兰州军情。”
“讲。”骆君安并没有停笔,直接吩咐道。
“神锐六军探报,有蕃部着党项亲军服色,出现在兰凉之间。二三千人。”
“拿来我看。”骆君安停下笔墨吩咐道。
骆君安接过军情,一览无余,便即吩咐身旁僚属:“复旦,且去参军房准备,我稍后即到。”
“是。”马晁依令而去。
骆君安转过身又向侄子说道:“你将近三日军情,拣紧要送来。”
“是。”
骆君安随后如常处置公务,直到骆文盛回转来相请,才带了八名护军往参军房而去。
参军房内。
马晁早已布置妥当,沙盘与兵棋齐全,山川道路、官贼布兵一目了然。骆文盛当先为骆君安讲说兵马布置:“渭州蕃骑与天德军大部已至通西堡驻扎,与双桥镇的振武一军互为犄角。云骑军与云翼军,分别至平西堡与龙沟堡,呼应兰、会。神锐二军则与铁林军驻防零波山诸堡寨,还有威远军居中侧应。拱圣军昨日已到仙药堡,与驻堡的神射军一道威慑河外诸部并策应兰会诸军。振武三军、神锐三军及神锐四军以及龙卫军则仍驻在兴、灵,以为后劲。其中振武三军驻在应理镇,最接近兰会诸军。神锐六军与骁胜军仍驻在兰州与河州,威慑蕃部,苏经略来信,想要沿河进兵,威胁凉州。虎翼第三军已经修复好船只,开始巡航河道。”
骆君安听他说完才问道:“兵舰火炮几何?”
“俱已遵令减半。如今大舰载炮十六门,小舰载炮六门。河中行船甚是轻便。”
“嗯。炮台可建的好?”
“除了峡口【1】炮台,其余三处尚有二三日才得修成,到时零波山、应理两处皆可控扼河道。”
“乡兵不足凭。诸炮台需派禁军来守。”骆君安却是转向马晁吩咐道。
“是。神卫营四营已得近便处扎营,炮台一旦得用,便就驻守。另有四营神卫营分布兰会兴灵,其中十八营与二十二营前日已抵达安远县,此时应分别前往仙药堡与平西堡。”骆文盛边说,边在沙盘上指明。
“拱圣军缘何昨日才到仙药堡?”骆君安走到沙盘前,指着喀罗川与零波山之间官道上的一处堡寨说道。
“禀丞相,拱圣军虽是先锋,却因为大河春汛,延误二日,因此反倒落后神卫营。”答话的却是马晁。骆文盛平时庶务太多,于此等军情并不能细究,闻言感激的看了看马晁。
马晁却恍然未觉,反而向骆君安说道:“丞相,在下与参军房数次推演,仍觉铁壁相持并非上策。还请丞相三思。”
“说来听听。”
“今大军迭出,声势威隆。此士气正锐时,当与西贼决战,一鼓而胜。”马晁见骆君安摇头,连忙补充道,“在下并非书生意气。今时决战之势,乃官贼所共趋。陕西拥兵五十万,而半数是禁军。丞相虽作裁省,然米麦粮草仍需仰赖转运,交兵一年,陕西已无粮可供。贼军亦十六万有奇,自两河【2】转运西域,米麦十有八九失于道路。粮秣日艰,此共趋者一。”
骆君安收起笑容,默然点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正是因为深知陕西无粮可供军需,骆君安才早早整饬军纪,遣返乡兵恢复生产。这些都是水磨工夫,近日并不见实利,行辕中虽然都依他钧命,但不以为然者亦有不少。马晁这般说来,倒是算得上一名拥趸。
马晁见骆君安没有呵斥,便接着说道:“官军平添十万军健,贼军亦有新来锐卒,双方皆有气盛之兵。丞相虽筑连营炮垒,固然可以消磨贼军锐气,但官军亦不得不消磨。时日一久,官贼俱敝,而气泄不能复鼓。丞相虽胜而不能歼贼,惟使陕西一空;贼胜而不能养兵,亦空得陕西白地。师老无功,此共趋者二。”
骆文盛皱起眉头,偷偷看向叔父。骆君安心里默念“惟使陕西一空”与“师老无功”,倒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示意马晁继续讲。
马晁略作斟酌,又讲道:“官军欲图持久,只好处处守垒,而兵力则处处分薄。彼此呼应不过是沙盘俯瞰,实际少则十里,多则三十里,此贼军所得间隙。前议欲使处处出兵,扰动贼军,不使其聚兵。在下以为不妥。贼兵久经战阵,官军与敌常落下风,各垒兵力并不见优。只恐处处出兵,反倒处处挫败。”
骆文盛忍不住打断道:“马参议慎言。官军三胜贼军,而擒杀万千。参议何以知官军常落下风?”
“吾以黄建功、王景安、安正芳、韩应甲、朱绘、郭永瑞知之。”马晁毫不示弱。他于谢江泊幕中最久,陕西兵事战果他无不知晓,对于宋军的胜利来自数量优势并不讳言,这也是谢江泊与他所讲,实是当时幕府中的共识。数量相当的情况下交战,陕西宋军往往败绩。
“我却忘了。马参议与安正芳相合,还曾为其求情。”骆文盛讽刺道。
马晁却没有生气,他与安正芳没有私下勾当,为他求情只是出于本心:他并不认为与数量相当的夏军交战而战败的安正芳犯了死罪——若依此例,黄建功等人项上人头亦保不住。只是后来他察觉骆君安斩安正芳的真正意图,便没有再坚持,这事骆君安亦晓得因果,并不会为难他。
果然,骆君安闻言没有责怪马晁,反倒将茶杯递给了骆文盛,后者一脸尴尬的接过,便去添茶。
“说说你的方略。”骆君安意识到了先前计划的弱点——参军房与行辕假设朝廷会一直稳定下去,或者说,他们假设王丞相与韩枢密会一直稳定直到陕西分出最终胜负。
“在下不敢居功。此一方略乃某与参军房所共商。要点便是四个字,‘缓行’、‘速战’。大军已分至各垒,此时兵势已薄,正可用为诱敌。贼军必盛兵来犯,或使计,或使力,诱迫官军。官军不可急援,需结阵缓出。诸军渐渐凝厚兵势,使贼军不能早知我等真意。此谓‘缓行’。一待官军大集,诸军便从速围攻当面之敌,勿使其得脱,迫使贼军与我决战。此谓‘速战’。”
“既是官军大集,贼军又如何不知真意?且贼军擅使铳炮,官军若去围攻,岂不攻守易势,白白让贼军得益?”奉茶返回的骆文盛没忍住,出言反驳道。
“这点我等自然亦想到,便请劳参军讲说一番。”马晁并不在意骆文盛的挑衅,转身向一位龙卫军军行军参军邀请道。
骆君安接过茶杯,点点头。
劳参军有些紧张,向马晁感激的笑笑,才走到沙盘前说道:“禀丞相。贼军火炮虽强,数量却不足。官军子药、火炮皆充足,不计八处神卫营,各军及虎翼军配属火炮亦远超贼军。我等方略,正是将各军火炮集中,甚至神卫营的攻城炮与虎翼军的舰炮也一同集中起来。决战时给与贼军迎头痛击。”
“集中使用火炮?”骆君安心想,这不正是西贼的故技。
“正是。此前官军与贼军相持不利,多是西贼炮火所致。官军火炮常属各营,贼军火炮却通属其军。我等以为不如此,官军决战便少一分胜算。”
“嗯。这是良策。”骆君安没有忌讳。骆文盛皱了皱眉也没有反驳,宋军的对错从来只看胜负,此时多说无益。
“官军大集,是因为贼军盛兵而来。”劳参军又解释道,“我等断定贼军喜速战,而不喜持久。官军缓缓而行,虽然大集,但贼军知我有连垒若干,使其以为官军欲久守,而非决战。即所谓‘贼军不知我真意’,并非使贼军不知官军大集。”
口舌之利。骆文盛腹诽道,随后不情愿的点点头。
“火炮集中之后,炮台就形同虚设。贼军若走水路,只恐兰会不能守。”另一个参军说道。
骆文盛闻言看了一眼,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何参军所言有理。”劳参军闻言指向沙盘一处峡口,“我等已有所筹画。峡口炮台并不削弱,兰会有险,并不会倾覆兴、灵。”
骆君安闻言点点头。
劳参军越说越放松,他又指了两处河湾说道:“这两处河湾,正在大河湍急处,行船必缓。原本欲设炮台。如今可以改作马营,保护设在岸边处的若干石砲。石砲虽然笨重、射程亦短,但足够摧毁贼人船只。贼军在大河上游也造不出炮舰,不必担心与火炮对射。”
“马营驻军既可以保卫石砲,又可以策应零波山防线,以备非常。”马晁补充道。
“嗯。”骆君安看了劳参军一眼,示意他继续讲。
劳参军一时愣住,旋即回过神来,重新说道:“在兰州河段,除了在两岸设置望楼哨台警戒,还可以埋设木桩,并于紧要处释放水底雷。”
“水底雷是何物?”骆君安问道。
“便是水中炸炮。”马晁怕劳参军长篇大论,抢着说道。
“哦。”骆君安不置可否,“兰州出现敌踪,你们的方略是要在兰会之间决战吗?”
骆君安此时已想的明白,马晁早不讲,晚不讲,偏偏兰州军情传来才讲,想来其方略核心,便是以兰会构筑。
“正是。今日既有贼军来诱,想来其中军亦已来犯。还请丞相嘉纳【3】新略,严令拱圣军勿受敌诱。”马晁说道。他本想将兰州的神锐六军也捎上,但想想梁廷宾与苏博山都不好相与,还是只提了董鹏程的拱圣军。于他想来,骆君安若肯允新方略,自然不会只约束拱圣军。
“嗯。新方略不着急,你们详细写画,某自会细看。”骆君安并没有答应,转而吩咐骆文盛道,“令诸军谨守辖地,莫要追敌深入。”
“是。”
“兰州军情一日两报。”
“是。”正要退走的骆文盛连忙停住,重新躬身领命。
骆君安离开参军房好一会,帐内只剩马晁及几个一同检讨方略的参军,各自忐忑、沉默。
劳参军忍不住问向马晁:“马兄,丞相究竟何意?”
“劳贤弟何意?”马晁有些意外的反问道。
“丞相允了还是未允?”
“此时未允。”
“可是还有转机?”另一个参军紧张的问道。
劳参军见马晁点头,自己也点点头,向那参军说道:“怕是要等兰州军情才好决断。此前江参军他们以为贼军会在零波山一带主攻。兰州那里只是作为牵制,若是我等方略得用,倒要反过来,丞相谨慎亦是应该。”
他嘴上虽说着“亦是应该”,心里却有些急躁,恨不得丞相下一刻便改换心意。
“有理,有理。”其余几个参军互相安慰着。
只怕是要等“汴京军情”。马晁心里想道,却并不说破,只是与众人又检讨一番方略,才从容离开。
赵维君前独对并不是隐秘事,不过李卓严禁散布,因此中兴府中倒没人议论。而远在凉州的李克桢与阔里牙却先后得知了此事,并各自开始准备拔营出征。可等军令下来,两部却成了后卫。原本在中兴府附近驻扎的马赫德部与西京亲军赵任部,反倒成了先锋。
苏哈特得知后急忙来见阔里牙,问道:“将军,佘讨虏果然做了先锋,怕是要吃苦头。俺们可要助他?”
“怎地助他?不若我等上疏自请为先锋?”阔里牙反问道。
“那如何使得,军令如山,我等……”苏哈特说到一半也停了下来,有些尴尬的问道,“将军方略如此?”
“我那方略也只送走三日,此时说不准在谁的案头。”阔里牙摇摇头否认道。
“那便怪了。”
“有何奇怪,说不定是军情有变。”
“范将军一向妥帖,多半是兰州那里有什么变化。”
“无妨。只要汉人肯从龟壳里出来,我们就打得赢。”
“这倒是。”因为马赫德被派为先锋而有些低落的苏哈特,心情稍微好转。
“追上没有?”徐茂收起火铳,问向回来的常逢雪。
“没有。让这龟孙跑了。”常逢雪骂道,随即将一副破烂皮帽扔给徐茂,“那厮舍了这帽子诱俺放铳,幸好俺有防备。不然要被他发铳打中。”
“那确是真党项了。”徐茂点点头,“随我回去歇息。这些真党项各个有本领,养足力气才好重新打过。”
“哎。”常逢雪将被耍的恼恨抛诸脑后,仔细跟着徐茂回到仙药堡外的临时营地。
汤臣远远见了,连忙开门相迎。
“那神锐军的兄弟如何了?”徐茂下马当先问道。
“已经醒了,我看他气力还差,便温了干粮和水与他。”汤臣边牵马边说道。
“带我去看看。”徐茂说完,便嘱咐常逢雪,“将马匹好生牵了去,便回营歇息。”
“哎。哥哥,俺去看看那普兄弟。”
“先去拴马。”徐茂倒没有拒绝。
常逢雪来到汤臣帐中时,徐茂正在问普侃察夏军虚实。
“你来的正好。快与普兄弟见过。”汤臣起身拉了常逢雪到普侃察面前,“普兄弟,这便是俺们营里骑战最好的一个,唤作常逢雪,乃是淮南人。”
常逢雪很少听到汤臣这般夸他,不由有些奇怪。他没搭理,只是与普侃察道好:“上次共击贼军,多亏普兄弟使计,真是文武双全,俺佩服得紧。”
普侃察听了却没有任何高兴,反倒有些低落:“惭愧,惭愧。莫要取笑。”
“哪有取笑,俺是句句真心。上次我等奋力一搏,实在是凶险。普兄弟亦是我等恩人嘞。”
“莫取笑……咳咳。三位才是我的恩人。”
常逢雪一时有些愣住。汤臣连忙周旋道:“普兄弟不必气馁,我们都是禁军袍泽,正所谓同仇敌忾。常逢雪武艺很好,定能为你报仇的。”
普侃察不懂同仇敌忾是什么意思,但后半句听了很是激动,他勉强支起身体,握住常逢雪小臂说道:“常恩公果然是好汉。俄不求给自己报仇,只是我有一个要好兄弟,唤作乔六。还请常恩公为他报仇。”
“何必这般。你自己给乔六报仇就是。”常逢雪话快,汤臣却是没拦住。
“不成了,不成了。”普侃察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看的常逢雪直皱眉头。徐茂也埋怨的看了他一眼。
“不成了。”普侃察嘟囔着,“俄如今是废人,腿脚已经完了。”
徐茂与汤臣好不容易重新安抚住普侃察,将常逢雪拉了出帐。一路上无话,到了徐茂帐中,常逢雪抽了自己一巴掌,说道:“是俺不好。”
“没怨你。”徐茂安慰一句。
“你也从来没好过啊。”汤臣气常逢雪一句,噎得常逢雪难受。
“普兄弟好记心,我问了几次,答得一般无二。想来没有错处了。”徐茂说起正事,“这次当面之敌,至少有四百真党项,其余的都是河外蕃兵,并不中用。”
“应该是诱敌的。”汤臣说道。
“来骗咱们?”常逢雪问道。
“嗯。”徐茂点点头,“不管党项人怎么想,这次的确有四百真党项。报给梁指使总是无错的。”
“嗯。就看魏营指敢不敢咬这个饵了。”常逢雪附和道。
“将计就计?俺倒觉得稳妥些,将他们吓跑最好。”汤臣想的更多,“若要用计,也别在些蕃部身上浪费。”
“不管这些。我们自己要做好随时出兵追击的准备,这次我去见梁指使,会请求配齐双马。我看过了,仙药堡里有些驮马和战马。”
“好。到时定让那帮混账血债血偿。”常逢雪立刻起身应道,仿佛徐茂已经带了马匹回来,马上就要出兵。
汤臣笑笑,用脚将常逢雪的交椅【4】挪开三寸。
【1】即青铜峡峡口。
【2】指的是中亚河中地区。
【3】嘉纳意指赞许并采纳。长期用于君对臣,吴朝建立后演变为上对下。马晁此处有恭维意。
【4】历史上宋元时期的交椅是可折叠的小板凳,即胡床,见《事物纪原》所引《风俗通》内容。常用于狩猎和行军作战。明清时期逐渐演变为厅堂家具(高大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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