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听Jocelyn Pook的这首曲子《Her Gentle Spirit》，在上下班的路上，在工作的时候，在休息的时候，一戴上耳机，身心立刻被舒缓的旋律笼罩，仿若来到一个远离尘嚣的小岛，那拨弹出的弦乐声，如丝如雨，似船桨在划开水面，那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如同环绕着小岛的海水，一波又一波，轻吻着小岛的堤岸，涤荡着灵魂在不经意间沾染上的尘埃。
无意中看了一下曲子的介绍，是影片《威尼斯商人》的配乐，心中立刻疑窦丛生，Her Gentle Spirit，唯美而又神秘，和那个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威尼斯商人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决定去看一遍电影，据说是一部非常忠实于莎翁原作的影片。
中学时期语文课上对于《威尼斯商人》的解析，大小考试无数次的标准解答，学校文艺汇演中的《威尼斯商人》话剧，无一不力求突显夏洛克的卑鄙、残忍、猥琐；安东尼奥的正直、光明、仁慈，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成为皆大欢喜的喜剧。真的是这样的吗？真的是这样的吗？在我为了寻找影片中的配乐《Her Gentle Spirit》而走进电影《威尼斯商人》时，我又一次体会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的内涵。那个标准答案，长期以来，挂一漏万，而且，所谓的标准答案，也未能还原到时代背景中去解读。《威尼斯商人》在我看来，是包裹在喜剧外衣下的、泪水都无处释放的真正悲剧。
先说鲍西娅吧。《Her Gentle Spirit》的旋律在影片中因她而起，一个富家嗣女，美貌更兼美德，居住在贝尔蒙特岛上。岛外汹涌的波涛，无法阻止“四方的风从每一处海岸带来的声名籍籍的求婚者”；阿拉伯辽阔的荒野，“已经成为各国王子们前来瞻仰美貌的通衢大道”，而最终谁人抱得美人归，并非取决于鲍西娅，而是由“三个盒子”，鲍西娅父亲的遗约来定。
一个金匣子，上面刻着这样的字句：“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摩洛哥亲王选择了它；
一个银匣子，上面刻着这样的字句：“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阿拉贡亲王选择了它；
一个铅匣子，上面刻着如铅一般冷酷的警告:”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巴萨尼奥选择了它。
摩洛哥亲王打开金匣子，得到了骷髅头的嘲讽：“发闪光的不全是金子~~多少世人出卖了一生~~不过看到了我的外形~~蛆虫占据着镀金的坟~~”。
阿拉贡亲王打开银匣子，得到了傻瓜头的讥笑：“顶一颗傻脑袋来求婚，带两个蠢头颅回转家门”。
一个为了炫耀，一个为了利益，他们都不是为了那个温柔的灵魂“her gentle spirit”而来，他们视婚姻为手段，金匣子银匣子试出了他们求婚的本质。五百多年过去了，若把莎翁的三个匣子放在准备结婚的新人们面前检测一番，结果应该不难推断。莫言说：“多半成功的爱情都是交易”，一语描绘出了这个时代的婚姻群像图，或许，那一纸契约，原本就是为世俗社会而设，而并非为了灵魂之爱。
巴萨尼奥的选择，是铅匣子。因为他认为华美的装饰往往与本身并不相符，道貌岸然的样子下面可能是彰明昭著的罪恶，娓娓动听的言语也可能是在包裹卑鄙邪恶的行迹；惨白的银子，是在人们手中来来去去的奴隶；而寒碜的铅，虽然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力量，但它质朴的本质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他的心。
不知《情人》的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有否受此影响，巴萨尼奥的这番表白让我想起了杜拉斯写在《情人》中的一段话：“~~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想来，这句话的重点应该不会是爱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一事实，而是指向事实背后的原因，爱的是那个灵魂，当容颜随着时间而衰退，爱反而加深了，那一定是来自灵魂的魅力。
巴萨尼奥赢得了爱情，因为他的正确选择，而他的选择源自他深情而真诚的心。为了爱情，他负债而来，他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再牺牲了，这正应了铅匣子上的那句话“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他得到了Her Gentle Spirit，这是对他至真至纯的爱的回应，而鲍西娅的心灵，又何尝不是至真至纯的呢？
鲍西娅向巴萨尼奥表白：“我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缺少见识的女子”；
鲍西娅有着良好的家境，言行举止都透着优雅气质，又怎能是“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缺少见识呢”？张爱玲说的“可以低到尘埃里去”的遇见爱情的女子，就是答案吧！
鲍西娅接着向巴萨尼奥表白：“幸亏她的年纪还不是顶大，来得及发愤学习，她的天资也不是顶笨，可以加以教导”；
一定是因为这份让她心动的爱，才让她这么说，想让自己千倍万倍地好过现在的自己，只为在爱人心中占据一个很高的位置。
鲍西娅继续向巴萨尼奥表白：“她有一颗柔顺的心灵，愿意把它奉献给您”……
至此，我终于在《威尼斯商人》中找到了Her Gentle Spirit，《威尼斯商人》故事的核心，也是影片中所描绘的美好纯真之所在！轻轻拨弹出的乐音，一波未歇，一波又至，绵绵长长地回荡在那环绕着美丽小岛的水面上，缓缓摇曳着水影中的灯光，深深浅浅、影影绰绰、摇摇醉醉……
说《威尼斯商人》实则是一个悲剧，是因为这样的美好纯真在现实中不堪一击。后来，代表爱情坚贞的指环，被巴萨尼奥送给了其他人，那个从罗马而来，成功扭转乾坤，致夏洛克几近死地的法官大人。送出指环的时候，巴萨尼奥怎么就忘了他曾经的誓言？
而这令人无语的一幕，竟然是出于鲍西娅自身的提议，在她女扮男装、极尽全力维护威尼斯法庭所遵守的契约精神，并运用智慧“狡辩”成功，宣判没收夏洛克的全部个人财产，强迫夏洛克皈依基督教之后……
这样的审判结果让夏洛克彻底绝望，他跪倒在地，紧紧握着挂在胸前的信物，无助、悲哀、孤单……
莎士比亚讽刺了夏洛克，原本可以拿到两倍或者更高倍数于本金的赔偿金，却弄到了如此悲惨的地步，是因为他的贪婪，他的锱铢必较吗？不，恰恰相反，是他的坚持。夏洛克在这次放贷中一点也不贪婪，他不要本金，两部甚至十倍于本金的赔偿金都不要，他坚持要这一刀，这是多大多深的怨恨啊！他是要借这一刀释放他心头长久的积怨，可是，他的异乡人、异教徒身份，注定他是那个时代里的悲剧人物，在那样的时代大舞台上，他只能扮演卑微的角色。莎士比亚更是借夏洛克这一形象讽刺了那个时代，影片在一开始有简短的介绍：
16世纪，即使在威尼斯这个最具活力最自由的国家，犹太人也饱受歧视：被迫居住在由围墙隔离的古老厂房或贫民窟中，日落之后大门锁上由基督教徒来看守，白天离开贫民区要带上一顶表明他们是“犹太人”身份的红帽子，犹太人被禁止拥有财产，他们只能放高利贷，收取利息为生，他么随时遭受着来自基督教徒的辱骂、殴打、唾沫，他们是异乡人、异教徒……
威尼斯法庭的审判结果，保全了正直仁慈的安东尼奥的性命，让巴萨尼奥的三千金币的借据一笔勾销，是皆大欢喜的吗？至少夏洛克没有、鲍西娅也没有。夏洛克的悲哀是时代的产物，而鲍西娅的呢？怎能去试验人性呢？
所以上帝说：“不要试探任何人，试探别人的时候你就是撒旦。”
不过，有着Gentle spirit的鲍西娅显然不知道。《威尼斯商人》实在太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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