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破败的村落。
不久前,这里刚经历过激烈的战争,随后,又是大水,淹了三天三夜,似乎是要把所有战争的痕迹都褪去,唤出幸存者的重生。泥土因湿潮而变得格外黝黑、深邃,仿佛是想埋掉所有战前的渴望,战时的希望,和战后的失望。绝望。亦或者。还有一丝丝的。奢望。
一个老翁,满头白发,怀里抱着一个包裹,步履坚稳,行至此地,被一个老妪瞧见。
老妪上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要找什么人么?”
老翁沉默半晌,道:“你可知去郑地的路?”
老妪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也是...郑...?”
老翁没有回答。
老妪叹了口气,“都是亡国之民啊...不过,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老妪向西一指,“一路西行,就会看到郑地的界碑。如果还没有被埋住的话。”
老翁沿着她所指方向,一路行去,果真见到了界碑。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残缺不全的“郑”字。之所以说残缺不全,是因为这字上,有无数肉眼可见的刮痕。不知是否出自什么刀锋剑刃,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老翁跪了下来。轻轻地把包裹放在一旁,然后,开始刨土。他徒手挖着,毫不在意指尖的裂痕和淤血。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越地还被称为越国的时候,他曾经在大殿内给那里的大王递上一段充当戒尺的藤条。藤条下的那个喊着要立军令状的青年。越箬竹。老翁知道,自己余生都不会忘。
如何能忘?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从小挥剑如挥笔般轻盈潇洒,深受大王宠爱。可也正是因为他爱剑,大王与他逐渐疏离,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什么以一状换一命,什么三日之后兑现诺言,那不过是骗小孩儿的把戏罢了。越箬竹刚出城,镇监司的人就把二公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陶李树提着大刀直奔郑相宜的卧房。
郑虏就是会被杀。郑相宜就是会死。大王想做的事情,又会有何转圜的余地?又能有何意外的结局?
不过,还是有了点意外。
虽然只是一点点。
陶李树在二公子府上找到的是郑相宜的尸体。
其实,陶李树就差一步。
越箬竹出城的消息在传到大王那里的同时,也传到了二公子府,然后,郑相宜就自尽了。他是自刺心脏而亡。明明可以割颈死得更体面些的。老翁不解。
郑相宜死前,给了老翁一封信。那是一封自省书,也是遗书。它记录了郑相宜的一切,从他如何因为身上的异香被欺凌,如何因为是长子被父亲压制,到如何想通过练剑得到认可,再到他如何被俘虏,如何爱上了越箬竹,直到,他如何决定去死。
那日在帐中与越箬竹耳鬓厮磨时,郑相宜就猜到越箬竹要与他父王做交易。他做过臣下臣,怎会不知君心难测的道理?可就算越王信守诺言,郑国被灭,自己终归是必死无疑。但于他越箬竹而言,相比于在深宫之中做困兽斗,倒不如用剑去拼杀一场。也只有如此,于他,于越国,才有翻盘的可能。
至于齐国战胜撤兵之时,顺手灭了途经的郑国,又是后话了。老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碑前,土坑已经挖好。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裹解开。里面是一个小瓷坛,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郑相宜”。
老翁仔细地把瓷坛埋好,磕了几个头,然后,向东行去。
其实,郑相宜的遗书里并未吩咐他死后的归处。但是,葬于此地,也未尝不可。
既然越箬竹战死于郑地,无人能把他带回,既然郑相宜死于越地,无人能把他送走,不若,就在此处,在碑下,归去来兮,路漫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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