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刻，这个叫沐建阳的男人跌坐在晚秋落日的余晖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上的沐芸，她已经没了呼吸。
晚霞洒进医务室的窗，将他们染成一幅金黄的雕像，但校医沐建阳的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沐建阳第二次和一个死人呆着一个封闭的空间。上一次是二十年前他父亲突发脑溢血，沐建阳绝望地看着父亲在他眼前停止了抽搐，作为医学院的大一学生，他痛苦了好一段时间，父亲过世的整个过程沐建阳时不时会和人提起。
直到他又一次熟练地和沐芸描述当时的场景，沐芸突然说其实你早就不难过了吧。
那是第一次见到沐芸，她扭了脚来医务室处理。和第一次接触的年轻女人聊起过世父亲的事情，潜意识总是想获得些亲近。沐建阳后来也常回忆第一次见沐芸，每次情绪总是有点不同。他心底希望那天下午的相见是浪漫的。
现在，沐建阳感到自己的血在凝结，南方的十月天不冷，他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打湿。沐芸仰着的脸紫苷微肿，充血的眼敛微微地开着，她的这幅模样，沐建阳并不陌生，只是今天她的舌头鼓着从嘴里吐出来，再也不会喘着气坐起来了。
地板上模样不堪的沐芸，是华能中学的生物老师，就像这门学科一样，在这个不算大的校园里，她也是不引人注意的。方盘大的脸，煞白的肤色，浅浅的五官，细瘦的胳膊和腿。
卫生室突然响起敲门声，敲门声格外刺耳。沐建阳屏住呼吸，瞪着眼睛盯着白色的门。这一年来沐芸单独来卫生室总是选在周末，确保没有人来看病，也确实从未有人来过。
沐建阳不敢呼吸，生怕发出什么声音，他知道医护室的窗帘是关着的，就算趴在毛玻璃上也看不到他们的位置。敲门声过了一会又响起，沐建阳盼着来人快离开。在三次敲门后，他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慢慢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完全湿透，毛背心像一块软甲扣在身上。沐芸的脸已经哑的像个蜡人。
沐建阳知道沐芸终于离开了这个人间。
（二）每个人的记忆里，总会有一些时刻像被定格的照片。只是有的照片时常被大脑调出来投影到前额区，有些照片恨不能永久删除，更多的照片因为不经常读取，时间久了根本不记得。被忽略的照片越多，难免会有日子怎么忽然就过完的惶恐。还有一些定格，开始根本没想过会记住，就像沐建阳第一次见到沐芸。
2009年10月7日的下午，沐建阳懒懒地从宿舍蹓跶到医务室，第二天就开学，他反正闲着没事就来单位看看。远远看到门口站着个细瘦的女生举着手在敲门。
“脚扭了？”走近看到女生蜷着右脚。
“崴了脚，一着地就钻心地疼”“进来看看吧”
沐建阳打开医务室的门，伸手想搀她。她的胳膊却悄悄躲开，扶到门框上。
沐建阳顺手烧了开水坐下。女生也一瘸一瘸地挪到他对面坐下。沐建阳示意她坐到检查台的边上，把脚放平。
脚踝伤的不轻，红肿的样子毛细血管破了不少，细白的小腿显得愈发细，瘦。
女生说了过程，不急不缓的声音，哪怕是“痛的要死”这样的表述，也一副平静，慢慢的语速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是新来的老师？”在包完冰袋后，沐建阳觉得没见过她。
“是啊,我教生物。医生，这个冰敷要多久？”她盯着包了冰袋的脚踝，像是自言自语地问。
“现在冰敷时间长点，恢复会更快。最好还是要拍片看看有没伤到骨头”
“哎。。。”她叹口气，好像有点担忧，眼睛从脚踝抬起来看沐建阳说。
“医生，怎么称呼您？”
突然从你变成您，沐建阳想她是看清他开始谢顶的脑袋，松了皮的眼角。
“三点水一个木头的木，你叫我沐医生就好”
“沐医生，我这样明天能上课吗？”她顿了一下。
“明天我第一堂正式课”
“第一堂课不想清清爽爽地去？学生总是根据第一眼印象瞎给老师取绰号，你叫什么？”沐建阳拿了本新病历。
“嗳，我叫沐芸，和您一个姓，天上的云加个草头”
沐建阳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这个坐在检查台上细细瘦瘦的女生，一股文静又稳当的气场。
“这儿的本家可真不多”沐建阳一面写她的名字一面说。
“我随我妈的姓”
“爸爸不介意？”他逗她。
“嗯，我爸爸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
“啊，不好意思”
“没事”沐芸还是慢条斯理地说。
下午的阳光下，她白皙脸没有表情，只是出神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脚。
沐建阳觉得这平静下面也有一股静静的悲凉。
“我父亲也去世了”他说。
她没有抬头，好像没听见。
“我看着我父亲在我眼前走的”
“嗯……”她轻声地应
“十九岁那年，他突发脑溢血，我还在屋里打游戏，突然听到客厅的什么东西摔倒，我还想着把那局游戏打完，再然后听到我爸的喘息声，我说起来也是医学院的大一学生，可真没想到人那么脆弱，还想把坦克调度完再出来。等我出来到客厅，我爸脸色全变了，白纸一样。表情特痛苦，最后几次的抽搐然后就不动了，时间很短，我就眼睁睁看着”
“您已经不难过了吧”她抬起头，看着他慢慢地说到。
“也是，后来在医院实习看了很多绝症患者，像遭酷刑一样的治疗，回想下那样离去也许是幸运的”
她看着他，用一种厌恶的语气慢慢地说
“有一些痛不让你死，却让你盼着死”
（三）现在沐芸死了，在人世中最后的表情不是一贯平静的样子。
沐建阳慢慢从恐惧的情绪变成揪心的伤痛，他揉沐芸的两腮，想把舌头放回去合上沐芸的嘴，一边擦掉落到沐芸脸上自己的眼泪。
他紧紧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但双肩的抽搐越来越快，他的手没有办法做别的动作，只能跪在沐芸的身边，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已经僵硬的胸前。
当沐建阳哭累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开始冷静下来想，明天上午沐芸不去上课，就会被发现失踪了。而她最后一个短信是今天中午发给他的。如果他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需要向警方交代的事情同样让他无法接受。
他抱起沐芸，轻轻地吻她已经冰冷的脸颊，将沐芸小心地放平在检查台上。
沐建阳把他和沐芸的手机上他们聊天的内容一面看，一面删，一面流泪。
凌晨12点他悄悄地回到宿舍把这些年写的日记全部烧了，把灰烬在水房冲掉后又回到医疗室。
他站在沐芸的身边，把脸低下，抓起沐芸的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抓出几道血印，又回到桌子前坐下，开始写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信。
在他下定决心后，就一直在酝酿这封遗书的内容，所以并不麻烦地写好。
做好这些沐建阳走到药柜拿出安定和胰岛素针剂，再次走到沐芸的身边，又亲了亲她的脸，叹了口气，盯着她微微张开的眼帘。
“真的累了，我们就一起走吧”
（四）第一次为沐芸处理受伤的脚踝后，再见到她是两周后一个周三下午。
沐建阳习惯每周这个时候到校图书馆的咖啡店点一杯拿铁，看书打发时间。那天沐芸拿着刚借的书走进咖啡店，客人稀少，两人都看到对方。沐芸礼貌地冲沐建阳微微点头，在门口的位置坐下。
这个外表柔弱的女生给沐建阳记得清楚，加上同姓，他甚至觉得她亲近。
沐建阳想和沐芸打声招呼，可是沐芸和他点头后选择背对着他坐下。沐建阳觉得这个女孩一直和自己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或者说她的那副平静的样子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距离。
沐建阳能理解这种和周遭保持疏离的感觉，他大学毕业被实习医院劝退，刚开始做校医的时间里，他时时刻刻觉得亲戚家人朋友在议论着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沐老师，脚好了吧？”沐建阳做出要离开时随意问候的口吻。
“好多了，那天真是感谢您”沐芸礼貌地欠了下身。
“上课还顺利吗？”他站定在桌边问到。
“还好，您要坐下吗？”
“啊，现在时间还早，难得遇见本家，会不会影响你？”沐建阳顺势抽出椅子坐下。
“在研究神经系统啊？”
他看见桌上从图书馆借来的 《Neuroscience/神经系统科学》
“对，专业书，沐医生，您小孩多大了？”
“哦，我…没有结婚也就没小孩啊”
（五）
沐建阳独身了15年，确切地说他39年的人生里，有一个谈了三个月恋爱的女朋友，和很多在巷子洗头房里来自全国各地的风尘大姐。
24岁那年处了三个月的女朋友，甜蜜刚刚开始，女朋友就写了一封决绝的断交信。
沐建阳觉得她是没感到自己的真爱，请了两天假从早到晚，想尽办法跟着她表白爱意。
在女朋友第二次报警后，沐建阳被抓进拘留所。他给他唯一的好朋友张晨打了电话，张晨是沐建阳的初中同学，警校刚毕业，急忙到拘留所把沐建阳保出来。他们去到张晨家附近的酒馆酩酊大醉一场。
大醉后沐建阳消失了。实习医院通知了父母，父母发起了亲戚到处搜寻，几天后在一家网吧的角落里找到蓬头垢面双目失神的沐建阳。
作为新分配来的实习医生，沐建阳也就此丢掉了在医院工作的机会。正好华能中学在郊区办学，需要校医，经介绍，沐建阳一做校医就是15年。
这15年里，沐建阳从最初的抑郁，到不忿，到最后的自我解脱，原来爱情是不可靠的。他的医学知识，很好地用多酚胺递质受质神经元放电等等解释了恋爱的快乐，性爱的高潮。
结论是女人要的是付出越少获得越多的保障，男人要的是付出越少获得越多的性。
几个月后，在昏暗的洗头房里，在一个啤酒厂下岗女工的身上，沐建阳第一次体验了性爱的高潮。
之后，他对爱情的期待愈来愈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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