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妈不爱吃甜食,作为厨房的主儿,她也很少做甜菜。
只在过年的时候,幸运串门到姑姑家吃饭,她很喜欢蒸制腊肠,我才尝到了腊肠的甜润之味。
这种腊肠,是广东特制腊肠,瘦肉粒呈自然红色,红得光润,肠身偏瘦,但条纹均匀,脂肪掺半,但脂肪雪白晶莹,红白相配的色泽,格外耀目,光从颜色上,就诱惑到我的味蕾了。
隔水蒸熟的腊肠,被厨娘切成小小的斜片,虽然皮开肉绽,但其实口感偏干,又比较硬,往往会硌牙齿,所以也并不下饭。我往往是在白米饭全都吃入肚子以后,只在碗底剩几片红肉,这才来慢慢品味腊肠之甜味的。这一定要细嚼慢咽,不然那硬梆梆的肉片,若是囫囵吞入喉咙里,没准会咽翻眼白。

午饭在姑姑家,尝到了腊肠的甜头,到晚上,仍没尽兴,便要求后妈也蒸食一盘腊肠,妈果然又蒸了一大盘,我终于又在饭后,狠狠吃了十多块,如此,我便演绎了对这味食物的大爱。
所有我喜爱的东西,一定是自小便培养起来的习性。
比如甜食,比如腊肠。
那一年,我才九岁,在家乡上小学。
我的少年时代相较于现代,过得比较清苦,因为,那毕竟是那个年代。
我的少年时代,都是母亲陪我渡过的,但那一年,母亲短暂地离开了我,因为她要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在外地做生意,人手不够,需要母亲帮忙。母亲担心我年幼,无力自照顾自己,便把姐姐请了回来,那时的姐姐已经出嫁三年了。

我在六岁的时候,她便嫁作他人妇,我的姐夫曾经用几块芝麻饼窃取了我的青睐。
姐姐到来后,母亲离开。
然而,姐姐在娘家没住几日,变卦了,因为她有年幼的儿子等她回去照顾。作为一个初为人母的人,爱子肯定胜过爱妹妹,在母爱攻心的情况下,她抛下了我。
九岁的我,独自一人,住在老家的老宅子里。

宅子空旷、阴森、黑暗,没有天花板。如果在晚上,抬头向上看,看到的是深远的完全看不见顶的楼阁,据说那阁楼楼板上,放着几副棺木。
我只有一个人。
我早晨起来,自己梳头,我的发质很差,一梳就打结,我又痛又急,因为要赶时间去上学,往往一边梳一边哭;然后去学校上完早读回来,自己去灶台生火做饭。
我们家的灶台很高,我人,却分外的矮小,况且,是在我九岁的,少女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年龄,我比现代的六岁的幼童还矮。
我一会儿在灶台添柴火,一会儿又爬上凳子,够着手臂伸长着脖子来炒菜,我不是手被尖锐的柴禾割得到处是伤,就是脸上被烟火糊得像个花猫。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终归饭能吃到嘴,生活还要继续,学堂还得上。
最难熬的是晚上,一个人,一个单薄的瘦弱的睁着一双惊恐眼睛的小姑娘,估计都是在惊恐中疲惫了情绪,在倦怠中与母亲相遇,这就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了,唯有梦见母亲,才觉这孤苦伶仃的日子还有一丝儿生趣。
于是乎,我爱造梦,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成了定局。

那个年代,我家没有电话机,我也不知道把信写了往哪儿寄,我唯有以泪水来寄予我对母亲的盼望与怀念。
我每天放学回来,都在路上臆想奇迹:母亲此刻已经在家中,清瘦的背影对着我,她的脚边放满了一袋袋的甜食,是的,她必会犒劳我,因为我,我受了这么多天的委屈。
然而,她一天天不回,我一天天失望,我一夜一夜以泪洗面。
但突然有一天,情况有了转机,因为我在阁楼的大木柜里发现了一包新奇的食物。
那个木柜子真是特别大,我早就知道,母亲那时总爱将贵重的待客的只在时头月节才拿出来的好食品宝贝都放到那个里面去,因为要防止家贼,要知道,她亲生的家贼可不少。
那个柜子不仅大,而且盖子还分外重,盖子重不算,她还在盖子上放一块十多斤重的石头,为了护住里面的宝贝,她算是做足了措施,家贼们知道里面有玄机,一般也不敢轻易去行窃。
但你知道,我受了委屈,我受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我就算行窃一次,她还能把我怎样?我知道母亲对我的溺爱,是天下最浓的母爱,我就算不受委屈,吃她一点,她不也只是假装凶个笑脸?她凶我瞪我以后,看到我吃着食物津津有味一脸醉生梦死的乖巧模样,那温柔的笑,不正是天下所有母亲最原始最真实的笑,不是因为孩子的心满意足,才笑得这样的好看?这样的光耀?
我是了解母亲的,九岁时,就已经深深了解了。
但之只要想象柜子里面的美食,我的身高似乎瞬间就能高出一尺;只要再想象一下食物的美妙,我不仅是心口扑哧扑哧跳,既而力量也大得出人意料了。

我肯定能搬动那个十多斤的石头,并且还能稳稳当当放在地上,我又抄起那块分外重的盖子,但那一刻,发现盖子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所以,我轻而易举便拿到了里面的食物,那是一整袋细细长长的腊肠条。
我把腊肠拿到了手,又原封不动把盖子盖上,把石头放回去,虽然我知道,其结果,我的盗窃行为还是会被揭发,但仍然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至于我为什么想过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呢?其实,迄今为止我也解释不清,大概,骨子里,我还算是一个乖乖女吧。
一包腊肠,数量不少,够我吃上好几天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把放在楼下厨房的碗柜子里,随吃随取。
恕我弱智,我那时并不知道腊肠是用来蒸制的。所有东西,我一味用来炒,但好在,我还知道应该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我也知道炒菜时必须放食用油。
然而即使在锅底放入足够的食用油,但在锅下面的炉灶里如果火力过旺的话,菜一样要被炒糊。我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在做菜上实践,所以在柴火方面加足了马力,将木头棍棒之类的东西塞入太多了,火力一直旺而不散,结果,把一锅腊肠全炒成了黑糊巴。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我知道把火生小些了,而且,也想到要在锅旁边备一碗水,边炒边放入水中和,就能防止炒糊。果然,第二天炒的腊肠,又香又嫩,又甜又润。在我在灶台上忙乎半天的时候,电饭锅里的饭也熟了,
那天的早饭,我狠狠地饱餐了一顿。
第三天、第四天,我依旧如法炮制。在我想到有美食腊肠伴随的日子,竟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没有那样的想往母亲,因为腊肠的甜润美味,还印附在我白白细细的牙齿上。
又过了两天,食物眼看就要见底,而味道之于我,也渐见乏味了,这时,我果然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了母亲的清瘦亲切欲叫我肝肠寸断的背影,她转过身来,冲我苦楚地笑时,那表情的复杂,我今生难忘,是怜爱、是担忧、是愧疚、是自责,她张开手臂,大踏步向我走来。
当我扑在她怀里的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妈妈的怀抱,还是比美食要甜蜜得多。
但自从那次偷食腊肠之后,它的甜润之味,已然深深印记在我的嘴里、胃里、心里、记忆里,然则回忆起母亲,母爱的光环依然可以普照万里。
直到此刻,我再次吃到自家的腊肠,后妈的爱毅然藏在甜味里,咬一口,甜到肠里,润到心里,那还是一样让人无限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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