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

第一次站在草原上时，看着地平线尽头的绿色，我感到彻骨绝望。
那种景象像极了我童年时常做的一个梦，我身处一片空白之中，那种空白不是白，那里不是白色，那里没有颜色，没有光影，一片空茫，我分不清上下前后，死命地跑，可无论跑多久，眼前身后还是一样，到处都是一样，没有变化，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是那个梦带来了恐惧，还是恐惧带来了那个梦。总之，我素来难以在开阔的景色里心胸开阔——毕竟平广、旷远、浩茫这些词的后面都缀了一个无尽，而无尽，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海上钢琴师》里有一个镜头，1990立在船梯中间，一端是城市，一端是轮船。后来，他告诉Max：“让我停下的不是我所见的，而是我所未见的。那个蔓延的城市拥有一切，可是那里没有尽头，我看不到这一切的尽头，这个世界的尽头。”让他停下的，是无尽，让人绝望的无尽。 无尽

死生亦大，我一度极其畏惧死亡。死亡意味着永远消失，很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害怕的部分是消失，其实不是，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永远。
我不大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年纪意识到死这回事的，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不停地想象没有自己的世界，想象永远没有自己的世界，我再也不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我再也意识不到自己，再也没有“我”这回事，可事情还在发生，时间还在继续，只有我永远消失了，再也不可能出现。那时妄图说服自己睡觉和死亡差不多是一回事，可是没有成功，睡觉还会醒来，我会意识到自己睡了觉，而死亡不是，死是永远失去意识，从此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在漫长无尽的时间里，彻底消失。所以，你瞧，可怕的部分不是消失本身，而是消失以后空茫无涯的时间。时间无尽，时间一直在，而对于死去的人，对于活下来的人，这个人的以后，空了，在时间里永远地无涯地空下去了。而这，才是最可怕的部分。
前些日子的《寻梦环游记》就是这样，当死亡之后出现另一个世界，死亡就不再是最可怕的部分，鬼魂变得有趣，死后的世界色彩缤纷，最可怕的变成了“终极死亡”，变成了被遗忘。而被遗忘，意味着消失在时间无尽的荒野里。
空间也是这样。宇宙和死亡，何其相似。我们探查不到，难以理解。我们无法向死去的人问询死亡的感受，我们也无法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宇宙深处。无尽的宇宙是什么样子，我们很难想象，于是我们试图划定它的边界，试图用更高的维度摧毁这种无尽，可是那个维度呢？它有边界吗？如果有，那它在哪里终结，它的外面是什么？你瞧，无涯。

时间、空间、死亡。我站在草原上，四周一片苍茫，又一次感到彻骨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