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转学的经历。
惯性极大的一个人,习惯于到了一个地方就一直待下去,直到时间不再允许停留。
初中的时候从小县城转到了市里很有名的学校,是自己的要求。原因是班上的老师每天都要说市里的学生怎么怎么样,你们哪里能赶得上,竟然还不好好学习,诸如此类。
当时在县城学校,学习不很认真,却拿着年级前几的名次,又有一帮一起玩闹的朋友,于是恃宠而骄——逃课、打架、冲撞老师,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可是老天作证,我是很自卑的一个人,自我否定让我觉得踏实,根基不稳的自我感觉良好,让我觉得自己是浑身粘液的青蛙。
所以,离开的时候感到最多的是平静,可能还夹杂了一丝丝兴奋,当然总还是有不安,然而,没有留恋。
我一直都不是个真诚的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有一个形式上的入学考试,和另一个男生一起参加,小学同校,见过,知道名字,没有讲过话。
——“他是林维,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认识。”
一起出声,却是不同的答案。
这样程度的了解,在我看来,完全不能算作认识。然而,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教材不一样,考得一塌糊涂。林维说自己考得很好,我看到自己的自卑汹涌而上。爸爸说了什么,安慰还是教育,不记得了。
在走廊上见到班主任的时候,我的耳机还挂在耳朵上,里面是战车乐队轰鸣的嘶吼。班主任是一个看过去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色很黑,久经染烫的头发像一捧干枯的灌木,语气不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暴躁的女人才不到三十五岁。
座位自然是最后一排,我和林维各占一个墙角,同桌是班上的倒数第一,白羽,很好听的一个名字,不闹腾不捣乱,只是不学习,像一种麻木的土砾。直到我换座位,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前桌是一男一女,女生叫婉婷。男生叫汗青,很积极的一个人,不愧于自己的名字。我后来很讨厌他,也许是嫉妒。那时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很厉害,比我厉害。包括汗青,还有婉婷。
第一天上操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过道里走,后面突然有一个人来揽了我的肩膀,是一个高个子女生。我下意识想挣开,但并没有。
——“Hi L。”
——“嗨……”
——“我叫——”
过道里人很多很嘈杂,
——“什么?雅鹿?”
我想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奶粉?
——“是——”
我依然没有听清,女生松开了我,和旁边的人一起走了。后来我知道了女生的名字,还送过她一只私房猫的挂坠,肯德基送的那种,我挂在书包上,她看见了说很喜欢,于是我直接摘下来给了她,假装自己忍痛割爱,而我根本不喜欢那个挂坠。
半路转学,班上早已形成小团体,看不见的,一个一个,拥挤又空旷。林维有时会来跟我说话,偶尔同路来学校,原因是当时只有我们俩可以算作认识。而这也成为班上一个女生厌恶我两年之久的原因。
我不是主动的人,从小学成绩就算是班上的尖子生,也是能玩儿得开的,不需要主动,身边一直都是拥挤热闹。刚开始讲普通话,有些别扭,索性不说话,没人来打扰,就独自写作业。林维是否也和我一样,我不知道。那段时间自顾不暇,但我想他应该会比我好一点。至少他一来就当了体育委员,不会跟着其他班级的跑完两圈,发现其他人看自己的异样才发觉站错队伍,至少他体育很好,体育课上不需要像我一样没有容身之所。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实在丢人。
坐在最后一排的时间里,我基本上只和两个人有过交谈。一个是林维,一个是婉婷。
婉婷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但她是我在这个班上第一个记住名字的人,尽管她的名字也很普通。原因,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只有她对我有善意,且其中并不夹杂试探。人其实是很敏感的动物。她在上操的时候会叫上我,我也因此免于重蹈覆辙;在体育课上她会拉着我和另一个女生溜操场,一直让我说话;我问她英语单词,她不知道,但会替我向别人借词典,似乎只有这些,很少,也很多。
接下来,期中考试。
被分到最后一个考场,林维比我靠前一些。我暗暗的想,也许是因为入学考试。
考试之前一直在害怕。在自己的书上笔记本上写很多遍“我很害怕”然后用力划掉,假装就这样赶走了恐惧。班主任让我们把自己的目标写在公告栏里,我写了400名,和自己的名字。很小很丑的字,歪歪斜斜,龟缩在角落里。
考试的时候,数学跟县城考试的难度差很多,在铃响的时候,勉强做完,手心里都是汗,心跳得很快。这次的成绩,是第一印象,对老师,对同学。
很多天,焦灼等待。年级140多名。比预期好了很多,说不开心是假的,我甚至都忘了去关注林维的名次。后来听说,也许是五六百名。还记得公告栏里,林维大而漂亮的字迹,前10名,林维。他一直是很自信的人,我很羡慕他,不像我,要用很多虚伪无用的东西搭成摇摇欲坠的楼阁,才敢拿出泡沫样虚假的自信,因为它们巨大而没有重量,不至压坏我的楼梯。很久之后在我拿年级前十的名次时,一个成绩不错,为人处世很老道的女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还真虚伪呀,还记不记得你当时写了个400名的目标?你要是考400名,让我们怎么活呀?
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虚伪,的确虚伪。
成绩好了,自然是要调座位的,成绩好了,自然是要有朋友的,成绩好了,接下来的日子会顺利很多。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从小学开始。
于是,很久没跟林维说话,上学路上看见他也尽量避开,有时他在后面喊我,我假装没听见,但他每次都追上来。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人因为林维的缘故厌恶我,只是我们本来就不是合得来的人,本来就不是很相熟的人。也很久,不再跟婉婷说话,婉婷在班里不是受欢迎的人。
有一天大课间的时候,和我一起出来的女生去找她的伙伴了,我不愿称之为被抛弃,但事实是这样。婉婷走过来,旁边是小卖店拥挤的人群。
——“干什么呢?杨阳呢?”
——“来买早点,不过看样子我挤不进去了。”
——“去操场,一起吧。”
——“不了,我还要回班。”
回班的路上碰到了杨阳,挽着伙伴的胳膊,隔着人群冲我大叫。
——“去哪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路过小卖店时,我们被人流冲散,于是,我突然不见了。她没有说谎。
杨阳的性格很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太阳的光芒和热度,强势直率。我们做过一段时间同桌,成了朋友。但后来我和她疏远,一是因为她对人过于亲密,而我时常需要独处,二是,我讨厌成为弱势的一方,三呢,因为她有更好的朋友吗?也许吧,我不知道。
和杨阳打打闹闹回到班里,发现桌上有一个面包,苹果起酥,我最讨厌的口味。我以为是杨阳的,于是推回她的桌子上。然后婉婷走了进来。
——“你不吃?”
——“啊?你给我的?”
——“嗯。”
我霎时间手足无措。婉婷走回了教室后面的座位上,杨阳在旁边询问,疑惑,或许还带了多少鄙夷的成分。
——“她?为什么给你面包?”
婉婷不是受欢迎的人。
——“不知道啊……”
她是异类。
——“真是……莫名其妙。”
接下来是运动会,对于一个还没有融入集体的转学生来说,这种大型的集体活动无疑是一种煎熬。秋季运动会,天公不作美,干冷的空气携裹着沙尘暴。学校的操场在翻修,我们只能借用其他学校的场地。四百米的标准操场,很多人,很空旷。我找不到位置,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人的脸,沿着跑道,一直走。当时只是想自己如果不出现的话,会留给老师不好的印象,没有委屈和伤心,只是很冷静地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是婉婷。
我站在跑道上,她从另一边走过来,甚至没有微笑的脸,没有看见我的狼狈一般。走过来,对我说,一起走吧。自然随意。
一起走吧。
我想到最后放回婉婷桌子上的苹果面包。
婉婷看了我一眼,没有责怪,没有微笑,没有失望,浅淡的表情。
——“不吃就扔了吧,我吃过早点了。”
——“你……给别人吧……不用给我的……谢谢。”然后落荒而逃,我没有听到面包落入垃圾筐的声音,我不愿称之为宽容。
结局呢?
这就是结局了。
期末考试,考得更好了一点,班级第四。然后班主任给我调了座位,旁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我们成了朋友,直到现在。
我和林维去了不同的学校,喜欢林维的那个女生在毕业时给了我一个拥抱,也许是因为我两年来跟林维说过的话没超两位数。给杨阳写的同学录,满满一大页的留言,没来得及给她,现在还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而我再没有跟婉婷说过话。
中考如期而至,黑板上的数字只剩下一位,不经意回头。
那个角落里,婉婷不在。
——“婉婷哪儿去了?”
——“没来都一个多月了,不知是复读了还是去技校了。怎么突然问她?”
——“噢……没什么,就问问……”
都没来一个月了啊,我都不知道……
空空的座位,似乎从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不受欢迎的女生趴在那里吃过苹果起酥。
婉婷是否在那个角落里看过我的背影,身旁热闹的人群,和我虚伪的笑容。
婉婷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我们不会再见,我再不会遇到这样善良真诚的人,上帝只会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所有的错误都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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