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医院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吧?反正刚来的时候,人们还对心理咨询不甚了解,往往误以为是工会知心大姐或者精神病医生之流,走廊里,常常听见人民的脚步声,偶尔停顿,偶尔继续坚定地向走廊尽头走去--那里是这一层的厕所所在。传说中,医生和护士虽然忙,但每月和年终都有令人微笑的收入,门可罗雀的我当然不在此列。拿我高中毕业的堂姐为例,她在内科当一名护士,每天的工作也不过就是给垂死的病人换换输液袋,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却能够拿到比我这个硕士厚一倍的信封--自从发工资改为直接打到银行卡里,就再也没有如此直观的对比,我也就慢慢地忘了愤懑,不知羞耻地平静下来。
没有病人上门,我就自己安静地看看书,喝喝茶,或者发呆,考级啊,评职称啊这些事我都不懂,也很少有人教我。日子就这么整天悠悠达达地过着,上班,坐着,下班,睡觉。有一次,光盯着窗台上的绿色多肉就整整两个小时--看看吧,日子就是这么悠闲,每一段时间都像随口喷出的烟,带着一股子慵懒闲散淡化在这小小的诊室里。恍惚之间,三四年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现在好些了,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的推动,若干自己诊断自己为忧郁症的青年男女开始上门了,他们自己通过种种手段买到了处方药百忧解,仍然觉得疗效不够,开始到我这里拜访。让他们失望的是,这里没有欧美电影中的能躺下一个人的深棕色皮沙发、没有满头银发一身西装,带着金丝眼睛的老头,只有一把木椅子,一个办公桌,一台旧电脑,和一个我。
我自问还不算是十分老成,但好歹也是干这一行的。上门的人一进来的反应我一看就能了解,即便是他们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坐下,满脸上也还是挂着“不信任”三个字。
虽然我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想让他们赶紧自动离开,但是偶尔天良发现的我免不了客套一下,就像你家里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总不能大扫帚赶了出去,哪怕心里面不断翻着白眼,还是得端过一杯水来客气一下,寒暄几句吧?哎~这就是我们中国人从小接收的扭曲教育…………
不过眼前这个女生明显有别于其他人,一般和她差不多大岁数的也就是刚就业吧,医院外面马路上一抓一把,夏天小短裙小热裤穿着,手里攥着比脸还大的手机,肩上挂着五颜六色或大或小的包,远处看放射不完的青春活力……我是不是有点跑题……总之,这个女生外观上中等偏上,略有雀斑,一头长直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朝气,反而感觉深沉到死气沉沉的地步。她鼻梁高,阳光从左侧打过来,整个右眼都埋在鼻影里,幽幽然仿佛黑洞一般。以我不算长的从医经历,这个女生应该是有点问题,至于是精神上还是心理上,就不太好说了。
我刷了诊疗卡,她的确很年轻,才21岁。
“你自己感觉有什么不对吗?”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明明人家已经不太信任我这个江湖医生了,还要落人口实,用这么白痴的话来开端。上学和实习时,无数老前辈教给我震古烁今好用无比的开场白--当时我都抄在小笔记本上了的——一句也想不起来,说完后,我干巴巴地看着对方,用扑克脸掩饰刚才的慌张。
她还是沉吟了一下,额头上一绺头发悄悄滑倒左眼上,我突然发现她的眉毛像男生一样十分直挺浓密,幸好眼睛很圆,衬托得眉毛有股英气而不是过于生硬。
她终于抬眼望着我,睫毛里含着一团湿气:
“医生,我最近一直不敢洗头……”
在心里面,我的白眼估计都翻到后脑上去了,但本着医者父母心的崇高原则,我还是敷衍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怕水?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恐怖?”
“不是……,说出来怕你笑话,我是怕自己……”
“继续”
“我现在每天起床之后,刷牙洗脸洗头的时候,总觉得对面的镜子里不是我,虽然我动她也动,但是我总觉得她是个有自己思维的人,她在模仿我的一举一动……”
典型的心理压力过大症状,不治疗有精神分裂的可能……我看着她不停掀动的嘴唇,默默想着。
“而且,总感觉自己弯腰洗脸洗头时,镜子里的人还是直立着的……,不管是我在涂洗面奶或者撩水洗头的时候,她总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两个眼睛向下望着我,面无表情……”
“你既然弯腰了,怎么会看到镜子里的人还站着呢?”我有点不耐烦,虽然作为心理咨询,打断病人很不讲究,但是听了这些在港台恐怖片里面用烂了的桥段,我还是按耐不住。
“你看,你跟我爸爸妈妈,我男朋友都一样,他们的口气和你一样,不相信我。我原来还以为医生就能专业一点呢!”她皱起眉毛,“我到这里跟你一个外人说这些,背负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别忘了你是收费的,听我说我的症状是你的职责!”
言语这么咄咄逼人,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干律师的吧?我无奈一摊手“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
“我不是神经病!我是真的有这样的感觉!你们都体会不到这种冷飕飕的滋味,我现在根本不敢在屋里放镜子。除了化妆,我基本不敢照镜子,上街逛马路都不敢看街边店面的玻璃,开车的时候,我把后视镜、反光镜都扳倒一点都看不到自己的方向,知道为什么吗?我怕看到镜子里的人!我怕镜子里的人看我!你们怎么就是不明白?”
她激动到口沫横飞的地步,虽然对这种病人突然情绪爆发的情形有过很多经验,我还是很惋惜刚才忘了把我的茶杯盖好,可惜了我刚泡好的一杯绿茶。
“那你化妆的时候呢?”我看看她精细的眼线和唇蜜,虽然眼下面稍稍有点发青,显得气色不是很好,但她还是很仔细地用遮瑕膏涂抹过了。
她逐渐冷静下来,“我有一个小化妆镜,平常化妆的时候,我都是用它来照”。说罢从包里摸出一个手心大小的镜子——同时也印证了我对女生提包的一贯看法——别看包不大,永远都像是机器猫的四维空间袋,里面什么都能装得下,什么都能摸得出来。
“为什么用小镜子就没有关系?”我问。
她笑了,“往小镜子里面看,连自己的一张脸都看不全,我有什么好怕的?”
还好,没有发展到不可救药的程度,我暗暗想着。
“但是大镜子就不一样了,包括大的液晶电视,我一到家就得开电视,这样它才不会像个大尺寸的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一个人,一个长发女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她突然俯身过来,头发垂在我的办公桌上,两眼圆圆直直瞪着我:
“医生,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她的举动太迅速,一下子贴的如此之近,她脸上涂抹的粉底和眼眶下面隐约的乌青忽然映入我眼睛,让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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