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结束,插入了一段广告,是CCTV最常见的公益广告“Family”。他刚想按下遥控器的手停顿在半空。他的薄镜片前霎时蒙了一层水雾。那是来自大脑皮层深处的回忆,从手边而起的暖流像那条旧棉被裹紧他,“奶奶……爷爷……”在自己已经当了爷爷的年纪,这近乎无声的四个字再次从他喉中滑出。
那是他能记起的第一件事。他莫名想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回忆就是这么一样东西吧,想起它时,三峡大坝也阻挡不了它的泛滥。于是他关了电视,抓起拐杖,一步步挪到了窗前书桌上。可准备工作是艰难的。他先是轻轻把手杖靠在圈椅边上,拉起这一边的窗帘,而后步履蹒跚地走到书桌的那一头,拉起那一边的窗帘。最后坐定时,他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平稳一下思绪,“那第一件事……”他低声提醒自己,他的钢笔开始吃力地移动着。
“亲爱的爷爷奶奶,我在给你们写信。很久没有看到你们了,爸爸妈妈都不带我去看你们。我想你们了,我还想起很多事情。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年,就是我还只有奶奶齐腰高的时候,奶奶带我去另一个老太家里坐坐。我一开始还很兴奋,可是这种兴奋劲过不了三分钟就歇了。我趁奶奶和别人唠嗑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找巷子里别的男孩子玩弹珠,比溜溜球。不过这都不是我要说的,我想说的是我那时候一个不小心把人家放在门外面的咸菜缸磕破了一个角,我那时候很害怕,那个老太现在知道了吗?
嘿,想想还真是有意思。玩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动画片要开播了。拉着奶奶你的胳膊闹死闹活要回家,哈哈,奶奶你每跟那个老太多讲一句话我都火大,心里着急怎么还不走呢?回家回家回家。嘿嘿,然后在路灯,月光,开裂的水泥路,桥洞下哗哗的水声里回家。奶奶在前面跑,跑得可真滑稽,那不算跑,那只是挪动得快一点而已。奶奶边跑边说'我两个比赛,看谁先到家,谁先到家谁就会长高。'我那时候太小了,跑不过奶奶。不过现在我长得很高啦,肯定比爷爷高了。
想想我第一次去溪里抓鱼的事,也真是少有。爷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带我去抓鱼,我还穿着幼儿园新发的校服,那套绿色的衣服。可我们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摸不到一条鱼。那刚过膝的水凉凉的,你让我在下游拦鱼,其实我早忘了这茬,早在那里一个人玩水玩开了。要命的是没过多久就下暴雨了,我骗你说我的衣服是下雨淋的,其实那衣服早在我玩水的时候就湿了个精光。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见林老师的样子。林老师长长的马尾辫,跟爷爷一样高的个子。奶奶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不放心我,又推着我走到了一楼的一年级教室。我不会写字,还是爷爷在上学前一天晚上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看奶奶跟林老师说话,嗐,净是些我听不懂的。发完书我就找了个好位置坐下。老师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到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快要轮到我了,我瞅了瞅奶奶,奶奶还站在教室外面,奶奶要等我放学回家。我安心多了。虽然那是我第一次摸粉笔,但是我用那面粉一样的东西写了我写过个头最大的名字,几乎占了小板块黑板。我只会写,不会读。我不会讲普通话,只会讲家乡特有的方言。老师用方言喊我我就知道她在叫我,她一旦用上普通话,我就不知道她在叫我了,嘿嘿,那场景还真有意思。
还有那只小狗。我黄黄的毛,摸着暖烘烘的,真舒服。其实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了,每次家里吃肉的时候我都会把肉塞到嘴里跑到门外吐给狗狗吃。小狗比我还小,那条小尾巴一天摇到晚也不会累。说真的,我真喜欢小狗,它可是跟我一起长大的!
在小学里我还……”
他突然握不稳笔杆,脑中一片泛白,一个字也回不到他的笔尖了,又因为手抽筋,笔在纸上划出波浪形的印痕。等他再次呼吸和缓下来时,他掰开了因抽筋而攥紧的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前贴着的一张东西,那是一张用八开纸初二号字体打印出的——“我是XXX,只有XXX一个孩子,儿子永远是爱我的。”他猛然一扫视,发现屋子里到处都贴着这样的纸,“中午要吃红色药两粒,蓝色药三粒,白色药五粒。”“早上要先刷牙”“下午要在1:00~3:00睡午觉”……他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他儿子贴的,说是忘了什么的时候看一遍就会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什么,却又马上忘了。好像自己要捡笔,捡起笔他又看到桌上两张满满是字的信笺,他好奇,“这是谁写的字啊?”他想再看看字条,这当儿有一个相框快要从桌子上掉下去了。他赶紧抓住了相框,相框里站着的年轻人跟自己一样有一颗眉心痣,年轻人的两旁各坐着一个老人,身边还跟着一条大黄狗,他们站在一条水泥开裂的路上,旁边还有一条潺潺的溪流……好像真的有水从溪流里流出来,他摸了摸,温温的,是自己的鼻涕和眼泪。
奥茨海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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