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男人冲吧台旁的身影扬扬下巴,“我点首歌,给你伴奏怎么样?”
他张狂放肆地喊着,与周围的静谧格格不入,怔愣的片刻,回音里似乎还有几丝怯懦。
真是怯懦么?游慎盯着男人大跨步走过来,一下一下像是踩在心脏上,空气都浸染了苦涩。
男人兀自在钢琴旁坐下,也不试音:“就唱,I Am You。”
游慎笑了,水雾朦胧了琴键上的手指。他还记得他第二指节比较突出,曾强硬地抵触过灵魂最深处。
You're me with your arms on a chain
声音悲沉着,溺在深渊里。
而那背影,只是和着音符轻轻摇曳,并无多余的情绪。
曲终,时越倚在琴旁,手指不经意地在琴键上游走,问游慎要联系方式。
游慎置之一笑,朝他走过去,眼神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挑逗。
“唱得挺有感觉啊。”时越慵懒道。
游慎拿舌头勾了勾嘴角,待挑起来火,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唤一声:“程佳!”
时越愕然,不待回头,一个高马尾女生蹦上前来。
2,
游慎拽着程佳回家,把她抵在门板上,吻到最后却是满脸泪花。
他把声音埋在脖颈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程佳僵在门板与他的身体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带她回家,为什么吻她。但她还是抚上他的发,说够了,没关系。
可他还是说。
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程佳推开他,想起来那个弹琴的男人。
他只出现了五天,只五天,而游慎的歌,仿佛是一株株沉默的植物,在他到来的某个瞬间,突然更绚丽地绽放。
她明白,他的歌声记得他,也需要他。
第二天,游慎哭着醒来,手里紧握着另一只手,指节小巧,是女生的。
“你一直没走吗?”游慎闭着眼假寐。
程佳说:“能和我讲讲他吗?你讲完我就放下,再也不纠缠你。”
游慎抽出手,想起梦里的他和他,不愿讲,像守着一块糖。
“时越,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他一定,很美好吧。”
是啊,美好得不像话。
只这一句就够了。他忍不住要拿他炫耀了,想让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好。
3,
游慎说回从前,程佳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手机里多了条短信,程佳说她要去那座城市看一看,然后试着把感情变淡。
游慎闭上眼,把自己沉浸在梦里。
梦是不可战胜的夏天,两人还是少年,他唱,他弹。
当时他也是说:“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感觉的歌声,你好,我时越。”
“游慎,慎独的慎。”
“想什么呢?一个人回味呢?”混着浴室门开的声音,游慎侧着头,看见时越从里面出来。
原来,不是梦啊。
他什么时候来的游慎已经忘了,只记得迎面扑来的气息张狂地挤进身体里,后背砸在门上,把黑夜砸出个洞。
时越扣着他的肩,欲望碎成一片一片:“你不可能喜欢她的,她那样干净,你喜欢不了她的,不会是她的。”
他单刀直入,他疼,他也疼,像是把这么多年来的疼又感受了一遍。
4,
“唱得这么好,要不要加入我的乐队?”
游慎看着时越走向那群人,一起愉快地说笑,心想着拒绝果真是没错的。
第二天再遇见时,时越已经成了他的英雄。
游慎回望着被他赶走的狼狈男人,笑说:“我并不讨厌我爸,我喜欢被他追着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时越也笑:“傻不傻,喜欢被追,那我追你好了。”
游慎倒没显出怯意,学着他的痞样说好。
日子百无聊赖地搅和着两人的关系。某天时越来找游慎,余晖把野草照得泛黄,他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懒洋洋地摇晃。
游慎知道是他,也不睁眼:“我不会加入乐队的。”
时越踢去一脚:“晚上有聚会,不来别在这儿混了。”
游慎躺到夜色发凉,摸摸肚子,还是拐去了餐吧。
肉林藏在霓虹灯光后,朝他指指点点。游慎故作不见,时越在台上自弹自唱,声音慵懒,眼神盯得他心里发痒。
他唱,All because of love
他唱,I am you, everything you do
“留下?”时越勾着游慎的脖颈,一股股喷洒着欲热的酒气在皮肤上挑逗出连串的小疙瘩。
游慎反勾住他,瞥了眼远处摇晃的红光,挑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5,
游慎想上他,但想不明白他的劲儿怎么那么大。
时越在他胸前低下:“弹钢琴的手劲儿都大。”
然后游慎就知道了他身上的这孙子是第一次。
事后游慎从床上起来,疼得只想揍他。但刚一抬头就看到门口多了个人。
他霎时白了脸颊,往床头退。
时越不明所以,和门对视了会儿心里了然了。他抱住他颤抖的身躯,柔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啊。”
几天后,时越终于再见到游慎。
他苍白着面孔说他父亲死了。
时越说不出来话,想去摸他的下巴,可是游慎一脚踹了过去。
游慎看了看周围的世界,恶语扑天而来,舆论置人于死地。又或者它们一直都在,只是突然间,这些敏感词汇被更加敏感的游慎注意到了。
于是他被世界推得更远,离人群更远。他接受不了异样的眼光,所以只能把一层层的伪装披在身上。
他选择逃离,带着他的音乐逃离。
6,
我问:“要动哪里?怎么动?”
他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看着照片比对了两眼,摇头说:“有难度,效果不会好,你俩骨相有差别。”
他冷眼盯住我,所幸最终这双桀骜的眸子竟也能充盈着恬淡柔和。他“汪”了一声,见我不解,又解释说怕自己忘了他。
我把他介绍给程佳,也就是我的女儿,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他身上的问题明显吸引了她。
那之后不久,我看到了真正的月色漆眸。
我问他:“你要整成什么样子?”
他也递过来一张照片,如此,两个俊朗的少年才组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这半张照片里的男生坐在草地上,脖颈环着一条胳膊,我隐约看到上面有个黑色的纹身。
“他来你这儿整过对吧?”时越抽回相片,“我去了那么多家医院,只有你,是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
看神经病的表情。
“给我整吧,就整成他这样的。”
7,
时越说,在他的家乡隅城,有个关于精神病的传说。
人们都说,那家的孩子脑子不好,整天发疯,爹妈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整天念叨着,满大街地跑,边跑边笑。
我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问完我又觉得幼稚,事实上我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因为可怜才会喜欢他。
时越小游慎五岁,有时候忙,孩子都让游慎帮忙看着。据说,时越开口说的第一个字还是对着游慎说的。
时越说:“人都是自私的,我想如果我也得了他这病,我希望可以有人像我爱他这般爱我,只是千万不能是他,我欠了他,再欠就还不起了。”
我恍然想起来刚接触整容这行时流行的一个说法。说是整容的人,若不是为了追求皮囊的虚无,便会得到上天的眷顾,他不忍心看你过得太苦,于是大发慈悲引你走向另一条路。
我还记得那时每次看着前后大相径庭的人总会揣测他以后会迎来什么样的人生。然而除了这两个男生,我遇见的似乎都是为了挣脱丑陋的皮相。这没什么错,只是偶尔会让人觉得难过,为他们,也为这肤浅的人世,看不见人的灵魂。
小城的人们只知道游慎没有父母,却都忘了,在那场事故里丧生的是时越的父母。
本该绞稻草的机器吞进了两具肉体,齿轮转动,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时越说,有尖叫声。
他要去看,游慎拦住他,说我去看,你在这儿待着,吓到了可就不好了。
时越叠了一个又一个摔炮,直到纸用完了游慎还没回来,他去找,可是他的游慎再也没有回来,游慎疯了。
8,
时越说完往后仰了仰木乃伊脑袋。
“别哭,哭了就感染了。”我说。
他牵动嘴角:“我怎么可能会哭?”
有学问的邻居不同于那些没文化的村民,认得游慎是得了分离性遗忘症。
时越去找医生,医生见不到病人不敢乱说,只是提到可以通过催眠术或药物强化催眠,最终填补记忆缺陷。
“是让他想起来那些事情吗?”
“是,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逐渐恢复自我体验和对自我身份的认识。”
拆线后,时越看着镜子里的脸笑了,又哭了,因为眼睛愈合得不好,留下了一个黑点。
程佳听说了,也来看游慎曾经的脸。
她细细地看着,舍不得摸,兀自呢喃着:“他不是脑子不好,只是忘了,一般是由一些什么大的生活刺激或强烈的内心冲突引起的,但他什么都不说,所以把自己锁死了。
9,
时越说:“你要为自己而活,永远忠于自己。”
游慎笑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忠于自己,我没试过,但我试过,我可以忠于你。”
事隔经年,再次相遇,即使容貌改变,爱却能死灰复燃。时越说,他们的感情就像野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两天前,我收到一封请柬,上面是两个俊朗的少年。这次我看清了,他手臂上是I,他手臂上是YOU,请柬的中间是AM。
我问程佳:“为什么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陪着他?”
她没有哭,只是看着请柬笑出了泪花:“想亲耳听听心碎的声音。”顿了顿,她又说:“也想亲眼看见他幸福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去隅城看看?”
“再等等吧。”
我默然,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我说:“下次你试试催眠吧,总这样不行的。”
程佳合上请柬,拿笔在右下角写着什么东西,然后放进抽屉里。凭着动作,我认出来她写的是十八。
她说:“时越不让治,我竟然也开始相信他就这么忘了也挺好的。”
日子平淡成一渠死水,我继续给人整容,忙着挣钱。晚上睡觉前习惯性划拉朋友圈,我看到程佳发了个视频,文案是nineteen。
点进去,是一个唱歌的少年,末了,我看到角落里藏着一双盈出月光的双眼,然后他站起来,走过去:“喂!我点首歌,给你伴奏怎么样?”
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认识他们好多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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