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我拿着抢到的车票,从北京站了五个小时回到家。
这个被称作故乡的小城市禁止燃放烟花已经好几年了,所以迎接我的只有密密麻麻的小彩灯,红绿蓝粉黄,闪的我头晕脑晃。
月是故乡明,拖着行李箱到了家门口这一刻,我知道,我的返乡之旅算是圆满结束了。
敲开门,屋子里的温暖一把把我拉了进去,连带进来的还有那死死拽着我裤脚的冬天,不同于我的近乡情怯,害羞的冬天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在我的两腿间颤抖起来。
很丰盛的年夜饭,他们大快朵颐的吃了起来,可同样饿了一路的我此时却没法像他们一样,因为我的胃好像和我的行李箱一样,在经历了一路的风尘仆仆后,直挺挺的累倒了。
妈妈轻唤着我的乳名,给我的碗里夹上满满一筷子炖肉,这声呼唤奇迹般唤醒了我被冻伤的心灵,也唤醒了我的细胞,我的血肉,我的脏器,我的一切。
香,这炖肉比我吃过的所有员工餐和所有外卖加起来还要香,这是我一口肉下肚后的点评,而很快,我就要为我自己这草率的点评愧疚。
爸爸告诉我,这肉是我大爷爷炖的,听到大爷爷,我下意识的问道大爷爷现在还能炖肉?
大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哥哥,比爷爷大六岁,两年前他被诊断出了阿兹海默症,我很难想象到他是怎么艰难的炖出这么多肉来的,我为我刚才肤浅而又草率的比较深深的内疚起来。
我的胃再一次和我的行李箱一起躺倒在了我的卧室里。
初一一大早就要起床去拜年,我们来到大爷爷家时大伯也刚好拜了一圈回来,进门后我看到了我的大爷爷,他坐在那宽厚的靠椅上面,怔怔的出着神。
大伯带着我们来到了祖宗的牌位前面,还是和往年一样的一张神贴和两幅装裱在相框里的遗照。
一幅是存在于我年幼记忆里的慈祥的老奶奶,另一幅则是大伯用那张被老奶奶珍藏了一辈子的一张小照片重新冲洗出来的年轻时的老爷爷的。
和往年不一样的是,在摆放着他们照片的桌子前面还放了一口大锅。
吃饭的时候,大爷爷忽然想起了这口锅,他颤巍巍的离开了桌子,任凭大家怎么劝也不听,自顾自的往锅那里走去,我们看着他慢慢地把锅背了起来,大伯和爸爸赶忙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扶住锅。
他说,这锅是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爷爷当年干革命时背着的。
那时候父亲回家就是这样子背回来的,手里还提着一条大猪腿。他的父亲告诉他,行军打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要背上这口锅才有饭吃,这口锅就从冰雪煮到了草皮。
他说他的父亲给他们炖了一大锅肉,用的是冰雪化成的水,炖出来的肉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
背了几分钟,大爷爷就累了,大伯把他搀回了卧室。
大伯和我们说,大爷爷前几天突然就说要一口锅,还必须是这种大铁锅。
当大伯拿着这口锅出现在大爷爷面前时,大爷爷激动的就像一个孩子,精神抖擞的就要去买肉,回来炖了整整一大锅。
大伯说,大爷爷那天就像是回到了没有老年痴呆之前的样子,把家里的人一个不落的细数了一遍,然后把肉一份一份分好,一直弄到凌晨一点多才去睡觉,第二天醒了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出大爷爷是怎么在天然气那么小的灶台上做出这么一大锅美味炖肉的,可偏偏脑海里就是有了挥之不去的大爷爷炖肉的样子。
回家路上,我忍不住问起爷爷,老爷爷那会儿真的带了这么一口锅回家吗?
爷爷说他那会儿也就十来岁,不记得家里有什么大铁锅,后来炼钢的时候倒是没少见这种大铁锅,但那个时候老爷爷早就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大爷爷是怎么想出来这样一个锅的。
在家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我又要和我的小行李箱奔赴远方了。
妈妈在我的箱子里放上了一袋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炖肉,她告诉我这是大爷爷当时特意打电话过来说要我带到那边冻进冰箱里慢慢吃的。
在候车大厅的电子屏上我看到了列车晚点的信息,我的胃和我的箱子一样,直挺挺的在那里站了很久。
我拿出一小块儿肉,上面还带着没有完全化开的冰渣,像是用雪水炖出来的一样,很硬,很凉,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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