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乎者也

从这篇文章开始，我要写一个用《论语》诠释民谣的连载，我把它叫做《假如孔子听民谣》。情之所至，信笔由缰，想来在所难免。

我小时候很喜欢《童年》这首歌，歌里唱到:“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我家里是农村的，所以对歌词有天然的亲近。只是没有见过榕树，倒也无妨，村里的柳树上照样有声声叫着夏天的知了。

我听的是成方圆演唱的版本，后来听说她是北京人，心里奇怪北京怎么会有榕树呢。到了二十岁那年，我知道了《童年》的原唱是罗大佑。

中国姓罗的名人不少，少年英雄罗成，央视主播罗京，还有锤子罗振宇。俗语所谓“二十三，罗成关”，说的就是这位隋唐英雄。名字中有“大”的也很多，吴大维，方大同，还有李大仁。至于罗大佑是谁，恐怕少有人知了。

李宗盛如今为众人所熟悉，尊称为“大哥”。没出名之前他的其中一份工作是送煤气。他自己说过，自己做的唱片张张都很大卖，害怕再回去送煤气。罗大佑和李宗盛都曾供职于滚石音乐旗下，被称为“台湾音乐教父”。

李宗盛是那种带痞子气的人，三杯两盏淡酒，围炉夜话，促膝长谈，人生大道，娓娓道来。所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他是小时候经常给你偷偷藏点零食的邻家大叔，你能把脸跟他贴在一起蹭来蹭去。

罗大佑全不是如此，他是诗人，且是李白。他也喝酒，只不过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他也确实写过一首叫《将进酒》的歌。他是侠客，横冲直撞全不在乎。用他的话说:“这里没有不痛不痒的歌。”他会写小情小爱，也会写政治人权。不仅有温情还有刺破黑暗的冷酷。自然，免不了被禁的命运。

被禁不见得不好，有时反而很好。宋朝的元佑党人碑，刻有反对王安石变法而遭到罢黜的人名。除苏东坡和司马光外，其他大部分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若非这样，他们将淹没在历史长河中难见天日了。其子孙后代皆因碑上有自家先祖名姓而骄傲。

一九八二年罗大佑发表了一张叫《之乎者也》的专辑，听名字就知道和孔夫子有关。《之乎者也》的歌词是这样的:

知之为知之　在乎不在乎

此人何其者　孔老夫子也

知之为不知 在在不在乎

此人何其者 寒山子是也

不知为知之 不在乎在乎

此人何其者 齐人是也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说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做

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么

但是要想想到底你要他们怎么做

剪刀等待之 清汤挂面乎

尊师重道者 莫过如此也

风花雪月之 哗啦啦啦乎

所谓你歌的 是否如此也

之之之之之

乎乎乎乎乎

者者者者者

也也也也也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说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做

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么

但是要想想到底你要他们怎么做

眼睛睁一只 嘴巴呼一呼

耳朵遮一遮 皆大欢喜也

大家都知之 大家都在乎

袖手旁观者 你我 是也

这首歌李志和罗大佑合唱过，在偶像面前李志紧张得难以自持。后来，他也偏爱翻唱或者改编前人的歌。

前面三句我要解释一下:“知之为知之，孔老夫子也。”《论语》中孔子教导子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做到这一点很难，世上多的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怕的是面子上过不去。

第二句“知之为不知，寒山子是也”。佛教一段公案十分有名: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此寒山即为歌词中的寒山子。

这是老子思想，大智若愚，大道至简，大象希声。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大智慧。孔夫子曾师从老子学礼，儒道同源。

第三句“不知为知之，齐人是也”。古时候齐国有个人叫毛空，他告诉一个叫艾子的人说:“有一块肉从天上掉下来，长三十丈，宽十丈。”艾子问他肉掉在哪里，他只好承认是在路上听别人说的。

之乎者也是语气助词，《论语》开篇一上来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孔子的苦口婆心，他知道学习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所以骗调皮捣蛋的小孩，希望他们能用功读书。

把学过的知识不时拿出来演习，不也很快乐吗？他说。孔子教的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要拿出来演习，要做给弟子们看，告诉他们怎么驾车，怎么射箭，怎么行礼，怎么弹琴。不像现在，都是纸上谈兵。

罗大佑也像久经世事的大叔一样诘问，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么，风花雪月之，呼啦啦啦乎。他有点小看年轻人，儿女情长上不得台面，也值得大唱特唱？

《论语》中樊迟向孔子怎么种田，孔子说这些事我不如老农。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樊迟走后孔子说:“樊迟成不了大事，君子居其位，只要好礼民众不敢不敬。只要好义，民众不敢不服。何必学稼穑之事！”

罗大佑是一九五四年生人，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正好二十八岁。那一代人有家国情怀，罗大佑针砭时弊的歌有上百首，《亚细亚孤儿》和《盲聋》是代表作。

一九七六年李双泽在淡江大学演唱会上拿着一瓶可乐问:“我们在菲律宾喝可口可乐，唱西洋歌。在美国喝可口可乐，唱西洋歌。在西班牙喝可口可乐，唱西洋歌。在台湾还是喝可口可乐，唱西洋歌。我们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歌？”李双泽猛地把可乐摔在地上。

那个时代的人浪漫发疯，那个时代的民众也宽容，陪着那些疯子一起疯。

阿城在《遍地风流》的序言里说，孔子晚年有狂的时候，但是他处的时代年轻。这不是一个人的浪漫，是一代人的浪漫。

现在的人说的比唱的好听。罗大佑接着又问，但是要想想到底你要他们怎么做？眼睛睁一只， 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 皆大欢喜也。大家都知之， 大家都在乎，袖手旁观者，你我是也。

汪曾祺在《胡同文化》里说，北京人爱瞧热闹，不爱管闲事。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只要粮店明天还供应棒子面，日子还得照样过。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能引导民众做事，不能告诉他们原因。这与《乌合之众》所道的真谛如出一辙，不是不想告诉他们，是不想让别人难堪，也免得自己受累。这是洞悉世事人情的智慧。

最后一句只有“你我”，没有“他”。这是自谦亦是自省，只说自己不说别人。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遇到问题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小人遇到问题只会推卸责任。不通过批判别人抬高自己，是真正的忧国忧民。

这就是罗大佑，一个兼具传统与现代，摇滚与流行，严肃与通俗气质的诗人。哪怕现在风流被雨打风吹去，也不足为惧。如明人杨慎所言:“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世事本如此，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