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柴静进入“新闻调查”的第一个节目是“非典阻击战”。
几个人到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胸科医院。
所有机器都不能进去，
柴静一个人，别一个麦克在衣服里，
穿着防护服跟着一位流行病调查员进去了。
走道很长，所有窗子开着通风。
病房门推开，一进门就是病床的床尾，
一位老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
脸上发亮，脖子红肿，
脸上的肉堆着，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
调查员问：“哪儿人？”
“哈尔滨。”
“家里人呢？”
“老伴。”
“电话？”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
说到这里，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上半身耸动着，痰卡在喉咙深处呼噜作响。
柴静离他一米多远，
本能地想屏住，却在面罩后急促地呼吸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想掉头就走，
但30多岁的调查员站在床头一动不动。
为了记录方便，
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着眼镜，
等老人咳嗽完，他继续询问。
柴静死死地盯着他才有勇气在那站下去。
另一张病床上的小伙子，
脖子上绑着一个痰巾，上面有些许污渍，
小腿上全是曲张的静脉。
他们路过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没有昏迷，眼睛是睁着的，
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只有绝望的空白。
2.
大规模隔离开始了。
海淀卫生院的一名女医生，
第一次穿隔离服，
她穿了一半，又去拎一只桶，
拎着那只桶她好像忘了要干什么，
拿着空的小红桶在原地转来转去。
柴静问她怎么了，她念叨着：
“我小孩才一岁，我小孩才一岁。”
在中国农业大学的宿舍楼里，
防疫消毒人员拿着喷雾器到处喷。
被隔离的女生隔着桌子茫然地把一张火车票递给柴静：“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给我退了吗？”
柴静不知道怎么办，
把票接过来，又放在桌上。
临走的时候，他们本能地想跟出来，
门被缓缓地带上了，门缝里露出他们快哭的脸。
那个有一岁小孩的医生又走了进去安慰他们。
她出来的时候对柴静说：“我也是母亲。”
3.
整个北京都停下来了，
工作停了，学校停了，
商店关了，娱乐业关了，
整个日常生活都停止了。
长安街上空空荡荡，交警也没有。
司机周师傅开着面包车载着柴静们跟在急救车后，
开到一百二十码。
路上的迎春花抽打着它纯金的枝叶，
衬着灰扑扑的街道。
柴静们一行六人，
不能回家，不能去单位，
住在一个小酒店里，
两条窄窄的绳子，
专门为他们隔出了一个通道通向电梯。
进了电梯，只有他们住的三楼按钮能亮。
进了三楼，没有其他客人。
空荡荡的走廊里，靠墙放着一溜紫外线消毒灯。
服务员给他们打电话说：
“我们要撤了，以后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
给你们每人留了一个体温计。”
窗外男孩子们打球的操场空无一人。
柴静的妹妹送东西给她，
隔着三四米，放下东西就得走。
每天早上睡醒量体温。
有一天柴静觉得，
鼻子的气是烫的，热流串到脑门上，
肯定感染了，结果看看体温计，才36度5。
他们很少感到恐惧，
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跟随着他们。
但有一阵子，大家都认为自己肯定感染了。
从医院回来，
不约而同冲很长时间的热水澡，
觉得有什么粉末已经粘在身上、鼻孔里和嘴里，
但谁也不说。
电视台给了他们五支免疫球蛋白针，
这是极其稀缺的，当保命的针来打，
但司机周师傅不是正式职工，没有指标。
六个人都打电话去争取，但协调不了。
最后录音刘昶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了，
就这样帮他们做了决定。
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
他们很快培养出了革命友谊，
一起在街上溜达，抽烟喝酒，热火朝天地吃饭。
彼此都觉得说不出来地亲。
4.
一个卫生系统的官员在人民医院被感染了，
回家又传染给了妻子和儿子，
想尽办法要住院。
只能找到一个床位，
夫妇俩让儿子住了进去。
两口子发烧浑身湿透，
只能颤抖着坐在小板凳上输液，
后来连小板凳都坐不住了。
孩子痊愈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
在这种情况下，
人与人之间互相依靠着，
都是平日生活里见不着不注意的人。
所有的病人望向医生的眼神带着孩子式的仰赖。
孟医生说：
“医生要让人活着，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
从医院出来，
玫瑰色的晚霞，湿黑的老榆树，
小音箱里放着美妙的钢琴曲。
走在路上，破烂的房子都多了许多风采。
一位老人对着湖面拉胡琴，
琴声透着一点从容，
他们听了很久，
一直到暮色四合。
急诊科护士王晶感染了。
她的丈夫不能去探视，
每天站在地坛医院门口，
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
他们用短信联系。
起初，王晶说：
“窗前的花儿开了，我会好起来的。”
后来她写：
“回去吧，你不能倒下，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后来，她知道自己不好了，
在短信里交代着存折的密码。
最后一条，她要他系上红腰带：
“本命年，你要平安。”
王晶去世了。
她的丈夫没有告诉孩子。
女儿大宝才六岁，
在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子：
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
说叠满一瓶子妈妈就要回来了。
她叠得很慢，
叠完一个，不是扔进去，
而是把手伸进瓶子里，
把这一粒小星星轻轻地放在最上层。
她其实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
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5.
最后一天，
柴静他们在协和医院门口等待检查结果，
确认是否有人感染。
结果是好的，非典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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