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清浅,桃花成霞,不管世事变迁,玉山的瑶池仍安稳地流淌着。
宴龙一身灰色古袍,颓然走过瑶池边上,还未到蟠桃盛宴,玉山冷寂的像座冰山。他不知她最后六十年,是如何在这肃杀的玉山熬过的。
一阵风过,漫山的桃花雨簌簌而落,宴龙凝望着天际的桃花,目光温柔又忧伤,王母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你已在玉山下待了七十年,少昊已即位,昭告大荒赦你无罪,你还要继续留在玉山吗?”
“王母,世人都言她已经不在了,可我还是觉着她仍在这玉山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我已经让她一个人了那么多年,剩下的岁月,我只想在这儿陪着她。”
王母长叹一声,神又如何?这世间多的是画地为牢自囚其心的无奈,是情皆孽,无人不苦,谁不是这八荒四合任性之人?漫山桃花随水逐,过去的数万年光阴随着淼淼的流水依稀展列出来。
盘古开天辟地仙逝后,天下战火频起,最后在伏羲女娲的努力下迎来太平,后伏羲大帝仙逝,大荒再次迎来动乱,实力最强的神农、高辛、轩辕形成三足鼎立之态;炎帝宽厚,神农最得民心,但自神农小公主不幸溺与东海,炎帝悲痛不已卧病在床,二女瑶姬自出生身体羸弱神力低微,炎帝深感力不从心,遂托付瑶姬于玉山西王母照拂。
玉山是上古圣地,灵力特殊,且备受天下世人尊崇,玉山的执掌人西王母与炎帝是故交,故对瑶姬十分照料,但王母久居玉山性子严肃,又恪守玉山古训,从不过问尘世。虽在玉山与王母做伴,但玉山孤寂,瑶姬少女心性时常感觉孤单,所能盼望只有玉山每三十年举办一次的蟠桃盛宴。
那一年,长姐云桑传信说父亲病重,自己和榆罔要照顾炎帝及神农政事不能前来玉山看望她,盛大的蟠桃盛会也引不起她的兴致,她化作媱草栖息在密密麻麻的桃林角落里,忽而凤鸣的乐声响起,连空气都为之一震,宴会的不远处,锦衣玉带的公子轻抚琴弦,风流宛若天成。瑶姬沉迷于音律中,一时忘控制周身灵力,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已化人形现身在宴会中。
而今天下三国中高辛人最为崇尚风流,俊帝与高辛少昊闻名天下已久,从此又多了个高辛宴龙,此次蟠桃宴会后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宴龙音律高超,竟使得隐身的仙子灵气乍泄化形而不自知。
瑶姬在宴会上不小心露面后躲回瑶池,想到刚听到的曲子,一时心痒难耐,不自觉的哼唱了起来,她自小身体不好体质特殊,所修仙法有限,许多术法并未多加研习,自幼将大部分精力放在研究音律药理方面,炎帝通识百草,遂将一身医术悉数传于瑶姬,数年下来略有所成。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瑶姬一惊,面色微沉,轻斥道,"谁在那里?出来。"
却见桃林深处,身姿俊秀的男子缓缓走来,他上前施了一礼道,“是在下僭越了,听得仙子喜在下所奏音律,一时失礼,还望多多包涵。”
瑶姬闻言看向那人,认出他是今日在大殿上演奏之人,笑道,“你的弹奏很好听,我很喜欢。”言语诚恳,无丝毫谄媚之意。
宴龙身为高辛二王子,母亲为高辛王后,身份尊贵,但身边多视阿谀奉承之人,他嗜音如痴,见面前女子一片坦荡,倒生出了几分结交之心。
"难得仙子喜欢,既如此,宴龙便再为仙子演奏一曲。"
乐声起,瑶姬沉浸在乐声中,忽觉脸上片片清凉,抬头看,却是漫天的桃花瓣飞舞在瑶池,如梦如幻。瑶姬伸出双手,触及一片温凉,不自觉的惊叫了出来,"这是真的桃花?你竟然能通过音律操纵草木?"
少女心性,瑶姬忍不住就跟着音乐轻声哼唱了起来,宴龙心下颤动,似找到知音般欣喜,这是他新创曲子,面前的少女竟然能随之附和,指尖飞动,动人的旋律萦绕着瑶池。
忽一声鸟啼,打断了两人,瑶姬似从梦中惊醒般,"这是我家中长辈有事唤我,我要走了。"
若干年后,世事变迁,宴龙仍深记得这一幕,漫山的桃花瓣中,青鸟在空中啼叫,笑靥如花的少女离开前转头对他道,"我叫阿瑶。"
蟠桃宴闭,宾客相继离去,瑶姬仍留在玉山,意外的却收到了宴龙的来信,有时是他刚谱的曲子,有时是已失传的乐章,瑶姬每次都认真的看,回信附上自己的见解,一来二往,两人熟络了起来,有时在信中也会谈及一些烦心琐事。
春过秋还,转眼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彼时三大神族更紧张了起来,瑶姬虽不关心政事,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在这三十年通信中,他知宴龙为高辛二王子,俊帝日益将高辛政务交与他手中,瑶姬从信中能看到他的意气风发,但他也有烦闷,他的哥哥,那个成名已久的高辛少昊,仍站在他不可企及的高度。
此次宴会,高辛仍派宴龙赴会,在比试中却输于轩辕王子青阳,然,青阳赢后昭告在座众人说他不敌少昊,言下之意便是宴龙不及少昊,众人哗然。
瑶姬闻此心下一番难过,他不懂王族兄弟间的隔阂,只觉着他是那么骄傲的男子,却被这番折辱,她循着气息找到桃林深处,看到他与人相商事宜,遂化形在一旁。
瑶姬虽不善术法,因父王为炎帝,自幼便熟悉药草习性,更兼在玉山长大,体内灵气早已与玉山融为一体,她化形后,除王母外,一般神祗很难察觉到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亿万年,瑶姬才从桃林失魂落魄走出,她茫然地望着熟悉的玉山,许久跌跌撞撞回到住所。
是夜,瑶姬躺在榻上,明日是蟠桃宴的最后一天,似在期盼着又在害怕着什么。
耳边传来乐章,是熟悉的曲子,瑶姬起身来到屋后桃林,身姿清逸的男子端坐在夜色中,一曲毕,宴龙似是不意外她会在这里,将一个玉匣带给她,"知你喜爱药草,这是高辛特有的一种花,泡水饮用可助眠安神。"
瑶姬接过,深色不变悲喜,"多谢你,你...多保重。"
桃花仍肆意的开着,转身离去的瑶姬没看到身后阴影里宴龙眼里的复杂。
白云苍狗,时间悠悠流转,瑶姬与宴龙的通信一直没有间断,宴龙来信的内容更加丰富了些,大到他又处理了哪些政事,小到他去到哪个地方,碰到哪些喜欢吃的菜,甚至连他宫殿前多开了一束花,都会写信给她,并在后面邀她日后一同前去,瑶姬坐在软塌上,细心收好来信与礼物,只是在没回过信给宴龙。
数日后,玉山上,王母面色深沉,看着面前的炎帝和昏迷不醒的瑶姬,"阿瑶自小性子安静,却没想到这次发病会如此严重。我为她看过几次脉都没看出什么,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才写了信给你。”
炎帝似是受了伤,衣袍处还占有血迹,他看着榻上羸弱的女儿,半晌才开口,"阿瑶不是生病,是中了毒。"
王母大怒,又是不可思议道,"中毒?什么毒能在玉山不被发现?又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玉山下毒?"
炎帝闻言只道,"这是上古王族秘药,不被发现也情有可原,这件事情我会处理,还要劳烦你准备些药草。"
王母拿了药方吩咐下去,服了药被炎帝输了灵力的瑶姬悠悠醒转,看到面前一身狼狈的父亲,哽咽道"父王....,让您担心了。"
炎帝目光严肃,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为什么会中高辛王族的毒?”看着女儿惊讶的神情,他知自己所猜不错,瑶姬是知情的。
“你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十二年前,高辛宴龙曾上神农山拜见过我,当时我诊断出他中了毒,只是因为制作解药及其繁琐,当时神农政事紧张,我虽为医者,但为了神农百姓还是拒绝了他。但今日,”他直直盯着瑶姬的脸,上位者的威严也散发了出来,"你所中之毒和宴龙身上无二,且中毒更有约十年之久,别人可能会发现不了这种毒,但瑶姬,你是我的女儿,即使以你的医术解不了这种毒,我也绝不信你会发现不了。"
瑶姬闻言泪落得更凶,"父亲......"
父亲说的没错,她是神农二王姬,炎帝的女儿,她甚至不用尝就知道她每日饮用的花茶带着什么,但那一夜桃林深处,她化作药草听到的一个梦,让她明知道是毒药却义无反顾。
"王子,不能再等下去了,少昊狡诈,这次明明下给他的毒却被下在了王子身上,炎帝拒绝诊治,您现在内力在缓慢流失,时间长了会被俊帝察觉到的!神农二王姬就在玉山,她是炎帝女儿,若她中毒,炎帝不会放弃救治的,且此毒只会让人内力缓慢流失,救治及时是不会致命的!"
"我只问你,你既已知此毒来源,那么解药还要不要配置?"
"父亲"瑶姬跪倒在炎帝身边,"望...父亲...配置解药。"
炎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面前的女儿柔弱又坚强,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语气多了几分骄傲,"你是我神农的王姬,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也好,神农也好,都不用你去顾忌,哪怕最后打了败仗也无所谓。"
"父亲...."瑶姬扑倒太炎帝怀中痛哭。
瑶姬在炎帝的药下渐渐好转了起来,但解药制作起来十分麻烦,神农药材齐全,且炎帝顾念着政事,先回了神农,瑶姬拒绝了父亲一起回神农的建议,带着化作人形的青鸟一同下了玉山。
彼时紧张的战争还未延伸到民众,瑶姬两人行走在大荒,看各地风光,有时遇到病人也会施以援手,久而久之,在民间略有名气。
一日,途经神农高辛交界处,在街上遇到误食毒草的幼童,他的母亲抱着他哭的凄惨,身边医师摇头叹息,瑶姬上前,诊治、抓药有条不紊,半晌,幼童悠悠睁开了双眼,孩子母亲激动大哭,跪在瑶姬面前不断感谢,在一片喧哗中,听到了一份犹疑。"阿瑶....."
瑶姬循着声音望去,宴龙及一众人等跟在一男子后,宴龙的眼中仍有不可置信和几分迟疑,"真的是你,你...会医术?"
瑶姬点了点头,那领头男子笑了笑,"相逢便是缘,先生既与小儿相识,共进晚饭可好?"
瑶姬忙回礼,道"长者邀约,莫敢不从",心下暗付道,原来这人便是俊帝。
高辛注重礼仪,俊帝又是其中的翘楚,瑶姬神力微弱,自幼对那些“玩物丧志”的诗词音律感兴趣,更兼在炎帝教导下,对百草习性都十分精通,与俊帝一晚上言笑尽欢,颇有遇到知音般欢喜。饭毕,瑶姬在炎帝再三挽留下告辞,宴龙随之出来,交谈中,瑶姬口渴,随手拿过水壶,水壶里细碎的花在月光下散着淡淡香味。
"你...一直用它泡水喝?”
瑶姬点点头,宴龙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瑶姬直觉一颗心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无着落,到了住处,宴龙临走前看着瑶姬,忽地抓住她衣袖。
"阿瑶,若我说以后日日弹琴给你听,你可愿意?"他的面色不变,眼中似有隐隐的期盼。
瑶姬一颗心似终于落到了实处,到最后反而淡然的起来。她虽然不关心政事,也知高辛少昊与轩辕王姬的婚礼被提上日程,轩辕王姬为嫘祖所出,绝不可能为王子妻,而这时,宴龙最好的选择就是娶神农王姬。
瑶姬笑望着他,语气细细却清晰,“我不愿意。”
她是神农王姬,她也有着她的骄傲。
似是没想到,宴龙眼内的光辉黯淡了下去,几分慌乱、尴尬道,“既如此,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瑶姬又回到了玉山,变得更加安静,与宴龙的通信就此中断,她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研究药草上,日子重复着过着,十五年过去了,又一次蟠桃盛宴,这一次高辛来的是少昊。
相传宴龙已和高辛羲和部族长女儿订婚,瑶姬拿着前两日炎帝送来的解药,在瑶池怔忪了好久,半晌,她唤来青鸟,嘱托它将三十年前宴龙送她的玉匣送去。
时光仍在继续,那怕他们身为神祗也无法逆转,在离下一次蟠桃会的两年里,瑶姬躺在房中听青鸟诉说着大荒里的各种事情,少昊又被贬职了,宴龙开始学习处理政务了....
此时她已下不了床,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用不同种药物遏制住身上毒发作,怕被王母看穿她毒并没有解。宴龙藏在花中的毒药对于神族本不至于一下致命,但瑶姬生来多病,从小服用各种药草,相生相克发作迅速。若及时服了解药在好好将养倒也无事,但她强行用药压制毒性,此刻发作已是行将就木。
她没有告诉父亲,以父亲的医术要二十多年才研制出的解药可想有多复杂,蚩尤与祝融在神农频繁挑起战火,父王已处理不暇。她安静的待在玉山上,不再害怕玉山的孤寂,只是经常想起百年前那个弹琴的男子。
又一年蟠桃会,神农榆罔王子替神农赴宴,宴龙仍没有来,这一日,瑶姬的精神出奇的好,还陪着榆罔游玩了一天。入夜,天幕低垂,瑶姬躺在榻上,不见白日的明艳,面容憔悴,她遥望着夜空,意识渐渐消失,忽然想起父亲曾对她说过的话,还是会有点遗憾。
父亲,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我连打个败仗都没能做到。
宴龙是在蟠桃会最后一日赶到的,他完全不应该来的,俊帝近些年慢慢虚弱,朝中的政务还没完全转到他的手中,与羲和部的联盟因这些年他一直拖着婚期渐渐产生龃龉,他为了那个位置,放弃了太多东西,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还是没忍住在宴会的最后一天赶过来。
玉山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他从前看到的多是喧闹盛宴,如今更多的感受到孤寂,宴厅众人见他到来一路寒暄,酒过半酣,有侍女慌张前来,称神农王姬不幸病逝,蟠桃宴提前结束。
众人哗然,宴龙浑身冰凉楞在原地,他耳边嗡嗡在响,似是听到有人在说些什么又听不清,神农王姬?哪一个神农王姬?炎帝小女儿百年前溺与东海,云桑大王姬与榆罔现在在高辛王宫拜见俊帝,只剩下......阿瑶。
他发了疯的往瑶池跑去,不顾众人的惊呼与侍女的阻挡,最后与前来的王母动起手来,王母怒急,玉山自古以来备受尊崇,从未有人敢公开挑衅玉山的威严。她毁了宴龙的琴弦,将其用仙锁捆了起来,送与高辛族人交给俊帝处置。
高辛使者面面相觑不敢作答,神志恢复过来的宴龙向王母行礼致歉,“晚辈与神农二王姬私交甚笃,一时闻此谣传心智恍惚,冲撞了王母,还请恕罪,宴龙愿接受玉山惩罚,只愿见王姬一面。”
王母闻言怒气稍平,命人将宴龙压在玉山地牢,向众人致歉后离开。使者回高辛后向俊帝禀明在玉山发生的事情,俊帝怒急攻心,衰败已久的身体竟直接晕了过去,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宫殿里的少昊,宫殿空无一人。他挣扎着想喊人进来,却无一人应答,俊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后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在玉山地牢里的宴龙,他只知道高辛神族部落一下反戈,上书俊帝宴龙王子行迹无状,恳请立少昊为新俊帝。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内,却没想到自始至终他都在别人算计之内。
出玉山地牢后,王母告诉他瑶姬遗体已被炎帝带回神农,俊帝为惩他亵渎玉山之罪,命他在玉山思过两百年,他明白父王是想尽最后的努力保护他。木已成舟,他问过自己后不后悔,想了好久才发现他最后悔的并不是俊帝之位,少昊远比他更适合那个位子,而是弄丢了那个桃花丛里的姑娘。
尾曲
神农二王姬仙逝后,炎帝不堪打击,不久悲痛离世,榆罔登位。西王母再也没举办过蟠桃宴,玉山渐渐淡入人们视线,只留下一个又一个传说。
传说玉山上的桃花经久不败,每当夜幕低垂时,总有一个身影,在桃林深处行走,温柔的拂过每一个角落里的桃花,在低声说着什么。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分,桃林深处依稀有琴声传来,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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