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浑沌的童年常常凝视不远处的乡山,总觉得它仿佛无声地呼唤着,那呼唤穿越了千年的风雨万年的沧桑,直抵我幼小的胸膛。
所以,我从不认为山是沉默的,是静止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能听到它在季节永恒的轮回中不停地变幻着,呼唤着。
那沧桑的呼唤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使我一次次走近它的身旁,静静伶听它在山风松涛间娓娓诉说……
童年与乡山的交流是朦胧的,感触也是模糊的。毕竟乡山只是故乡大平原上一处起伏柔和的高岭,没有太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既称不上巍峨险峻,也没有延绵不绝的千峰环峙。但是,它却是童年的我视线内海拔最高的地方,并因我的矮小而觉得乡山是伟岸的是高耸入云的。
在这日日的凝视里,在对它无限的崇仰里,乡山融进了我的生命,最终凝固成一种图腾,山的图腾,矗立在我的生命中,并将我的目光指引向无限的远方。
离乡后的岁月里,乡山渐渐湮灭于时空之间。眼前没有了山的身影,耳边也听不到山的呼唤。然而,山,仍然是我无法言喻的企爱。
渴望再次听到那神秘的呼唤,渴望能有一种千 年沧桑再一次穿透我柔弱的胸怀,固执地踏遍了异乡的大小山峦,那呼唤却仍是遥不可及。
当有幸登临了许多的名山大川后,才真正领略了山的层峦叠障,山的跌宕起伏,山的陡峭巍然。
相比之下,也知道了乡山的单薄与瘦小,可这并没有减弱我对乡山的热爱,相反,它在我的心中愈加挺拔高耸,支撑着童年那一方蔚蓝无忧的天空。
因为,是它开启了我荒蛮未化的心灵,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口,让我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二
弹指间,离乡已三十余年。细数这些年来登临的大大小小的山,居然多是在春暖花开之际,青春年少之时。
书生意气,少年风发,每到春来必是要呼朋邀友,胜日寻芳,踏青登山。
最初登临的都是居住地周围的一些藉藉无名的小山,带着简单的食物,骑着自行车,就一路高歌地闯进了山的怀抱。
有些山,除去略有几株松柏,实是乏善可陈;也有些山,层峦叠翠,山花灿漫,给予我们太多的惊喜与陶醉!
比如距家三十余公里处的茶山,在第一次去过之后,它几乎成了我们每年必去的地方。茶山因产茶而闻名,自然有成片成片的茶园,但是真正吸引我们的却是茶山周围星罗棋布的桃林和苹果园。
四月中旬以前,满山遍野粉红的桃花在春山新绿的映衬下其艳灼灼,如火如荼。四月中旬以后,粉色的桃花如雪飘零,或逐水随波,或归于尘霭。而洁白的苹果花却正是盛期,一枝枝,一树树,犹如天上的白云在山间缭绕。
还有那条僻静的林间小路,因长年无人走动而长满了嫩嫩的整齐的草儿,仿佛铺设了厚厚的绿色地毯。
以致当它蓦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立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哗,震惊于它的幽美与寂静。我们屏息着,轻轻地走着,仿佛走进一个庄严圣洁的宗教仪式,连小路两侧的树木都安详地耸立着,没有一枚新叶摇曳。甚至春天的鸟儿,也在这一刻全部停止了鸣叫。
当我们走过并回首凝望来时的路,仍然感觉恍然如梦。我一直觉得,这条小径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也许它就是为了等待我们,等待和我们这样一次静静地相遇。我们走过它的美丽,它也将铭记我们的青春。
三
后来,渐渐走得远了,先去了泰山,又去了黄山,还去了华山、峨嵋山、新疆的天山和阿尔泰山。
五月的泰山是人的海洋,而五月的黄山却是绿的海洋。
一驶进黄山山系,先不说惊心动魄峰回路转的盘山公路,已造出了一种惊险的声势,单是公路两侧山上成片成片的郁郁青竹,绿得那么恣意盎然如玉如翠,已经涤净了我们目色里的仆仆风尘,更兼山谷间云升雾流,如带似纱,而山谷静若幽女,秀色天成,未入黄山,已如临仙境。
踏进黄山山门,迎面而来的风景已截然不同,苍松劲柏,立身危岩,虬枝错节,叠绿滴翠;奇石处处,险峰如削,变化莫测,层出不穷。
山下之美谓之秀,而山上之美称之雄。浏览着春光山色,在黄昏时分到达光明顶。安排好住宿后,听说那块闻名已久的黄山飞来石就在离宾馆不远处,打听明白确切方位后,我独自一人出了宾馆,沿松林间一条青石彻成的小道不紧不慢地走着。
此时夕阳已坠,暮色沧茫,山风猎猎,寂寂的青石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山鸟纷纷投林而去,整座黄山因渐渐趋于沉寂而增添了一种隐隐的气势和威严。
是啊,白天的黄山过于喧嚣,纷至沓来的游客早已踩碎了山的静寂。失去了静寂清幽,山,也就失去它最原始的韵味。
享受着黄山这难得的幽寂时分,暮色愈加凝重,我轻轻的脚步声似有若无。突然,一不明物体从右侧路边林间弹出,正落在离我很近的石路中央。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金黄色的小松鼠。不禁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怕自己的任一动作吓着这只小小的松鼠。
它歪着头,短短的前爪紧抱在胸前,身后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正用顽皮好奇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不禁微笑,这一定是只因急着回家而慌不择路的小松鼠。也许它太小了,还不知晓人类对它的威胁有多大,否则,它决不会如此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绯红的晚霞刚消失不久,暗灰色的天际居然传来隆隆的雷声,惊散了我们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逢。
雷声刚刚响起时,小松鼠已如离弦的箭射向左边密林深处,倏忽而去。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啊,只剩下我一个人怔在路边。
此时,雷声渐大轰鸣不绝,闪电撕裂层层云海又一闪即逝。夜色弥漫上来,将山川树木凝为一体。
环顾四周,松林在黑暗的遮蔽下竟有了些深邃的诡秘,我在瞬间失去了继续去看飞来石的勇气,立即转身沿原路返回了宾馆。
因时间仓促,第二天一早,在导游的安排下从一线天直奔莲花峰,匆匆下山去了。与传说中女娲补天剩下两块石头之一的飞来石,曾近在咫尺,却又失之交臂,一直令我扼腕长叹。
四
登华山那年也是在万物复苏春和景明的五月,我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正是年少轻狂心高气傲的时候。外出学习路过华山,当然不能路过宝山而不入,俗话说“未登华山枉入秦”。 硬是挤出一天来游览心仪已久的华山。
自古华山一条路,峰险崖陡,山雾如泻。峭壁上的“千尺幢”几近垂直鬼斧神工,“百尺峡”地势陡峻两壁相逼,“苍龙岭”两面是万丈深渊,只留二尺余宽的岭脊若登天云梯令人举步维艰。
我却没有感到多少害怕,只想在短短的一天中游遍华山五峰,到处走马观花,浮光 掠影,从而失去了细细欣赏华山的机缘。
而任是再怎样辛苦奔波,也只游览了华山三峰。在玉女峰,也就是华山中峰,略作休息之后,不得不怀着无尽的遗憾踏上了回归的路。
多年后常常想,整座华山,因我的年少气盛而错过了。
只有华山的云雾,始终萦绕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在山脚下时,就看到白色的云雾在绿色的山间飞流翻涌,挡住了多少极目山顶的视线;
到了擦耳崖,云雾一片片,一朵朵如棉絮般在身侧缠缠绵绵地舒卷着,然而,只要我一伸手,它们却又轻盈而调皮地溜走了;
登上峰顶,只见它们时而在山腰停住,时而在深谷升腾,点缀着奇险秀美的华山诸峰,让人真的以为是到了瑶池仙境,蓬莱仙山。
五
秋高气爽,登高临远,古已有之。可见我们祖先的生活比我们自谓的现代人要雅致而有情趣得多。
终年在红尘中浮浮沉沉,摸打滚爬,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登高望远?每当秋风四起,疲惫的心中也偶尔闪过折菊登山,寄情山水,可是想虽想矣,日子却如指逢的沙砾缓缓滑落,随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唯一的一次秋日登山,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在校求学,因那年仲秋节和国庆节挨得很近,就连在一起放假,所以假期很长。长长的假日百无聊奈,班长振臂一呼:“愿意登泰山吗?”众人顿时纷纷响应。
过了仲秋佳节后,在农历八月十七,我们一行二十余人坐上了驶向泰安的火车。
据说当时班主任得知我们集体出游的消息,匆忙赶到火车站阻止时,只看到火车越来越小的车影。
到达泰安已是日薄西天,我们本计划先在旅馆里睡到半夜,后半夜开始登山,到达山顶观日出后再原路返回。
然而年少气盛,仰慕已久的五岳之尊就在身侧,如何能安然卧眠?最后决定直接登山,露宿山顶。
到红门时,天已黑。每人买了登山杖和手电筒后,开始了登山第一步。
俗话说“十五的月儿十六圆”,那夜虽是十七,秋月仍然浑圆如盘,挂在东山之上,清辉如水,清冷奇绝。
我们就踏着这一径如水月光和斑驳的树影,在山阶上前呼后应,挥汗如雨。手电筒基本没用上。到达中天门时,多数女生已体力不支,大家略作休息准备一鼓作气翻越十八盘。
月儿已移到头顶,银白色的月光中蓦然增添了刺骨的寒意,如雪刀般泛着凛人的寒光。
月光勾勒出黑色山峦温柔的曲线,使泰山显得静谧而安详,林立的古木坚挺着不屈的脊梁静 静地沐浴在霜华之中,一条白练从山顶直泻而下,却听不到水声。
我问班长:“你看那条白练是瀑布吗?怎么听不见水声?”
班长抬头看了看“白练”,肯定地说:“不是瀑布。”
“不是瀑布?那是什么?”我又急忙问道。
“到时你就知道了。”班长似乎是很诡密地一笑。
正疑惑着,班长已召集我们出发了。紧走慢走,不消一会儿,就来到了著名的十八盘。
望着月光下陡峭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为观止,如此雄伟的工程是多少人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修成的呢?他们艰苦繁重的劳作又方便了多少登山者的脚步?
走不几步,已不敢胡思乱想。石阶不仅陡峭不平,还非常窄,勉强放得下半只脚,而且有些石阶还因历经了千年风雨侵蚀而有些松动。
因此,我一手持杖,一手攀着石栏杆上的铁链,小心翼翼地脚踏台阶艰难地攀登着。不消一会儿,已是汗湿衣衫,气喘如牛,连手持的那根登山杖也觉得重逾千斤。
这时,班长走了过来:“还能看到那条白练吗?”
对呀,那条“白练”呢?四下找寻,竟是踪影皆无。
“什么瀑布呀,那条白练就是我们脚下的十八盘!”班长朗声大笑着继续向上走去。
原来那垂直而下的白练就是这山间的道路,是我脚下的层层台阶!
恐惧顿时涌上心头,我立即将登山杖弃之路旁,两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铁链,不敢再走一步。
在同学们的你拽我推之下,终于到达南天门,已是午夜零辰时分。虽然已精疲力竭,在攀上峰顶的喜悦和凉爽的山风中,仍然忙着俯视山下的泰安市,沉睡中的城市只剩下寂寥的数点灯光,遥遥呼应着夜空中因月朗而稀疏的那几颗淡淡寒星。
数过星星赏过秋月看过灯火走过天街,寒意和疲乏渐渐裹住了我们。刺骨的山风中我们一儿就冻得直打哆嗦,将所有的衣服全部穿上,仍然抵挡不住仲秋凛冽的山风。
一边吟咏着苏老先生的名句“高处不胜寒”,一边到处寻找着避风的地方。然在峰顶之上,焉有避风港?受冻不过,每人花两元钱租了件棉大衣穿上,仍觉得冷不可言。
这漫漫寒夜仿佛没有了尽头,寒冷似乎将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延长。那一夜也许是我一生最漫长的一夜,我不时看看手表,可手表的指针也如同冻僵了,看来看去,竟是纹丝不动。在难耐的寒冷、极度的倦怠和无望的等待里,我在半睡半醒间苦度光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遥远的天际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微弱的几不可视的白线,黑暗中渐渐开始有人走动。
一部分和我们一起露宿山顶的人,及许多刚登上峰顶的游人三五成群地向日观峰方向走去。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形成巨大的人流涌向日观峰。
我们刚一起来,就被卷入这洪流之中,身不由已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前进着。
到了日观峰,我们选了一处较靠近观日石的地方坐下。
此时,天际那抹白线已渐渐扩大变红,层层叠叠的朝云依稀可辨,而道道山梁深深峡谷却仍然模糊不清影影绰绰,只有阵阵猛烈的山风,从脚下的深渊中扑面而来,带着清晨湿润的气息和仲秋阴冷的霜寒。
我更紧地裹了裹大衣,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的东方。
层叠的朝云已被镀上红色,山川树木在一瞬间清晰可辨。绯红的朝霞昭示着期盼已久的那轮红日己是呼之欲出,我们不禁屏住了呼吸。
突然,茫茫云海中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桔黄点,有人开始欢呼,也有人开始忙着和泰山上的初阳合影,整个日观峰上一阵骚乱。
而太阳正跃动着,艰难地一点点地从云海中完完全全挣脱出来,如一枚硕大无比的蛋黄,只一会儿就喷薄出耀眼的万丈霞光,将这延绵的山系,林立的青木,喧腾的人群全部笼罩其中。
陡峭的千年石阶挡不住年轻的脚步,无眠的寒夜冻不凝青春的激情,泰山绝顶的艳艳红日更激荡起生命的活力。当太阳日上三竿时,我们已经奔跑着欢呼着如风般掠过了十八盘。
清晨山谷中袅袅上升的山雾,苍郁高耸的古木,山涧潺潺细语的溪流,和形形色色的游人,白天的泰山与昨夜月下的泰山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情。
也许,当现实的美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因一览无余而让人失去了想象的能力,古人常说的看景不如听景,就是这个道理吧。
所以两下里相比,我更喜欢秋夜素月下的泰山,它因寂静而幽雅,因朦胧而秀美,因黑暗而神秘。月下登山也更有意趣,更能在山中夜行时深深感触到,因距离萌生的美好,因模糊增添的想象,因莫测诱发的和谐!
下了泰山,乘兴访古寺,瞻岱庙,记忆已不是很深刻了。所幸在岱庙前留有一张集体合影,闲暇时偶尔翻到,就仿佛又在霜月中登了一次泰山。
六
真真正正地了解山,读懂山,还是缘于一次极偶然的心血来潮的行为。
那是个已入二九的冬日,我们一众出差路过蒙山脚下,突发奇想去登山,于是调转车头直奔蒙山而去。
到达蒙山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走进山门,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摊主们正在收工回家。
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山景,心中不禁感慨良久,记得上一次来这里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我正是未经世事“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
而蒙山也象是养在深闺的女子,不曾为世人所知,所以它较多的原始特色还没有遭到破坏。
今天,我又冒然而来,才发现并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物两非。
重来的我双鬓是如雪的霜华和一身浮世的风尘。它也已旧貌换新颜,整齐清洁的花岗岩石彻成的登山石阶,代替了往昔泥泞的羊肠小径,两峰之间万木之上居然也出现了缆车的身影,新增的仿古建筑飞檐琉瓦点缀着苍山黑松。
不禁有些恍惚起来,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吗?
不几步到了云蒙坊。云蒙坊是一座石质两柱单间式牌坊,它是开始登山的标志性建筑物。
过了此坊,沿新彻成的花岗岩台阶拾阶而上,在一分叉路口我们停住了,那是两条上山的路。大家都没有来过,问走哪一条。我细细打量了一阵隐约觉得右边的路是以前走过的。
我想既然是旧地重游,当然要一睹新的风采。于是向左一指,很权威地说:“走这条吧!”
顺着左边的台阶走不远,在一条山溪上有一座松木建成的木浮桥,应刻是新筑不久,走在桥上,淡淡的松木清香沁人肺腑。
过了木桥不久,山路越来越陡,洁净的条石山阶上只有我们几个旅者。
在一个小小的山峰之上,我们俯视着远方的旷野和旷野中隐隐的村舍,举目眺望逶迤绵延的山势。
此时夕阳已被群山挡住,空山寂寂,宿鸟归巢,千山万木在无风的黄昏中静默玉立,山谷里薄纱般的白雾正在缓缓地弥漫着升腾着。
这满山满谷难以言述的静寂,仿佛是最强烈最动人心魄的呐喊,在一瞬间突然触动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与乡山一别经年,曾翻过寂寂无名的荒山野岭,也曾攀过盛名显赫的雄川奇峰,却没想到,直到今日,在这冬日的山中,我又听到了乡山那神秘而久远的呼唤。
历经风雨积聚的层层沧桑顿时冰消雪融,所有的浮华凡尘纷纷土崩瓦解,我立时如醍醐灌顶返璞归真,仿佛仍然是那个痴痴立在黄土庭院中未谙世事的农家孩童。
将圆未圆的月儿升起来了,淡淡地挂在东山之颠,将斑驳的枝影抛在石阶上。
这一夜,没有一丝风,月光也出奇地温润柔和,沐浴着峙立群峰郁郁山木,丝毫没有冬月常有的雪刀霜剑般的清寒,使人犹若置身在暮春的融融夜月里。
我们在这如梦似幻的月光下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雨王庙,而脚下的石阶仍时断时续无声地蜿蜒着,仿佛要将我们引入层层山峦深处。
我知道,我被这静寂的深山、温柔的月色、久远的呼唤迷惑了,已失去了何去何从的方向。
冬山旷古的静寂沉默,冬月从未有过的润泽温和,及二九隆冬流动着氤氲着春夜般的温暖气息,无不深深感染着我,使我百感交集,使我真真切切又听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呼唤。
我也在蓦然间读懂了山,了解了山寂寥而沉默的情怀。
它不是让人来征服的,也不是供人欣赏的,它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立就是千年万年,就是天荒地老,只为等待,等待一次平等的对话。
就象李白所写的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两看相不厌,惟有敬亭山”。
也许千年前的李白已经完成了和敬亭山的对话,想必那也是在一个众鸟高飞尽的冬日黄昏吧,连最后的一片云彩都远远地避开了,以免妨碍了诗人和名山的交流。
七
冬日的山以其旷古的静寂深邃强烈地震撼了我,从此令我魂牵梦绕。
时值年末,又恰逢三九寒冬,一场薄薄的雪将融未融。我背起行囊,走进了五莲山九仙山风景区。
果不然,在五莲山山门买票时,售票员笑着说已经好几天没卖出一张票了。这正是意料之中的,也正是我所希望与渴盼的,此时而来,不就是要在空山无人的时候细细领悟山的沉默和幽寂吗?
经过了这么久已然明了,只有冬日的山在萧索沉寂中依然有着磅礴的气势,也许只有在冬日无人的山中,才能再次听到那久远的呼唤。
进入山门,迎面是五老迎宾,五座比肩而立的山峰上苍松耸立,积雪皑皑。顺着石阶向右一拐,我就知道错了。这并不是一座寂寂无人的空山,在这层峦叠障的僻静深山里,居然还有一座千年古寺,依然香烛鼎盛。
又一次感到震惊与惶感,我真的不知道,山,我自认为已经读懂了的山,还要给我多少意想不到的迷感与不解。
踏着千年前的地砖,怀着虔诚的心走进这座古老而规模宏大气宇非凡的寺院,触目所及皆是重门挂柱,飞檐琉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此寺名光明寺,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因心空和尚用寺前泉水配制的药,医好了当朝太后的眼疾,皇帝龙心大悦,赐山名“五莲”,在五莲山大悲峰、天竺峰、望海峰之间敕建了“护国万寿光明寺”,赐心空和尚任光明寺住持。
在正殿前,一位僧人沐浴着淡淡冬阳进行法事活动,道场肃穆,梵香氤氯。站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顿觉不胜一身的俗尘,遂从侧门而出,经万佛园,过石亭,穿松间小径,转到山阴。
山阴积雪未融,山风如刀,寒气愈加凝重,匆促游览了一线石、铁胡同,水帘洞,所到之处空寂无人,白雪覆盖的条石台阶上只有许多浅浅的兽痕禽迹。
午后,驱车直奔九仙山。进入山门不禁又是一惊,本以为九仙山只是一座山,谁知九仙山竟是一条绵延的山系,不仅奇峰林立,峡谷纵横,还有六个自然村落分布其中。
村民们在这层层深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山和谐共处融为一体。山因有了人而生动,人因依于山而纯朴。
在一小小山村里,请了位老人做向导。老人自称“老赶山的”,虽然七十有二,攀起山来依然如履平地。
在老人娓娓道来的远古传说中,游览了长约十余里的龙潭大峡谷。峡谷陡峭,潭深无底,峰回路转,举目即景。峡壁上到处有一簇簇暗黄色的类似枯萎菊花的植物,老人说那是万年青,到了春天就会返青,生命力特别强。
在狭谷之始,有一落差达十多米的大瀑布,因冬的严寒和风的威力而凝固成一条雪白的冰瀑。
那些线条优美流畅的冰皱凌褶虽然静止不动,却仍然呈现出一种飞流直下的气势,使人于无声处如闻雷霆之声。
因山路陡滑人车难行,最终没能到达九仙山另一胜境孙膑书院,就告别老人踏上了途。此时夕阳已黯,薄雾四起,挥手的老人和他身后层层山峦在视野里渐次消隐…
如果说五莲山是神圣的,那么九仙山则是亲切的,随和的,它们展示了山的多面性,山的多种形态和存在方式。
山不仅仅是孤独地矗立于杳无人迹的时空,它既可以养育山民众生同始共终,也可以承载宗教并与之相依相融,形成山因宗教而扬名,宗教因山而兴盛的一荣俱荣的生存格局。
在这冬日的山里,我感受到宗教的庄重,感受到山的亲切,却始终没有听到山的呼唤……
这一行程给予我更多的沉思,也许和山的交流是无关时令季节、无关热闹与静寂的,那只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八
思绪良久,我又背起了行囊,向那座因奇书因佛教而盛名天下的花果山走去。
冬日的花果山并不寂寞,尽管此时正是新年伊始,满山积雪,草木皆枯,各色游人仍是络绎不绝。
坐游览车沿盘山公路直达顶峰玉女峰,玉女峰海拔625.3米,是江苏省最高点,素有“江苏之高在云台,云台之高在玉女”之称。虽然天寒地冻,野生的山猴仍是活跃异常,不时从游人手里抢夺食物。
在玉女峰迎曙亭极目远望,只见群山逶迤,雾涌云飞,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好似一幅恢弘大气的水墨山水画在眼前徐徐飘扬。
在刺骨的寒风中步行下山,观鹿苑看猴山瞻玉皇阁,一径来到水帘洞。此洞上有一瀑正喷珠溅玉,半遮洞口。
犹豫之后还是毅然冲进洞里,此乃花果山洞天福地,哪能路过宝山而不入呢?洞内甚是宽敞,九曲八弯之后从另一洞口而出,果然是造化神奇钟秀一方。
沿石阶而下,路旁竹林青青,棵棵银杏巨大高耸树龄逾千。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当属三元宫右侧的屏竹禅院。
屏竹禅院小巧精致,门前涧水如万马奔腾,金镶玉竹环绕四周似屏风般,将其与无尽的山色隔绝起来,这也许就是院名的由来吧。
金镶玉竹是竹子里的珍品,嫩黄色的竹竿上每节都有一条绿色的浅带,位置上下交错,好象在金板上镶进了一块块碧玉一样,美丽而淡雅。
院门前玉竹上挑着一茶幡,想必此处已为茶室,信步镀入。
禅院虽小,却是曲廊迂回,奇窗华栏,亭台玉立,整个庭院在园林设计上已臻佳境。
院内数杆青竹,清净素雅,几串风铃悬在檐角清脆有声,洁净的石桌上放置着围棋棋具。
手持一杯当地名茶云雾茶,坐于角亭,亭中播放着清幽的古筝曲,亭外萧萧竹林中一棵腊梅虬枝错节,点点黄花凌寒怒放,淡淡馨香沁人肺腑。
观竹之劲节,赏梅之傲寒,听筝之怆然,更兼远处涧水轰鸣,风铃细细,不禁令人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夕。而此情此景,今生已不可寻矣!
黯然别过屏竹禅院,匆匆穿过楸树林、怪石园、神路和墨香小径已到山脚。回首凝望,花果山在飞雾流云中半隐半现,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忧伤慢慢扩散。
毕竟,我再一次确认了,山的呼唤,是无关时令季节的,那真的只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谁知与花果山竟然缘份不浅,三个月后,又再次卷土而来。
此时的花果山满山新翠,青果缀枝,气温宜人。沿登山石阶步步攀登,上上下下下,起起伏伏,跌宕的山程别有韵致。
山路上左一簇右一簇的紫鸢尾绿叶如玉,紫色的花蕾含苞待放,如亭亭的小荷,在春风丝雨中轻轻摇曳;有的因地处向阳已然怒放,颤颤微微,不胜娇媚。
无心浏览名胜山色,急急奔至屏竹禅院,只见金镶玉竹愈加青翠,涧水依然雷鸣不绝,檐角风铃声声清脆。
立于小亭,百感交集。那株腊梅已枝繁叶茂,随手采了一叶梅,我知道,我和花果山的缘份已然尽了,只留一叶梅,相忘于江湖吧!
九
乡山最初的呼唤,演绎成终生的寻找。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次次执着地走进山里,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
多少次午夜梦回,总能想起,黄土为墙的农家院落里,一个幼小的孩童,总是凝视着不远处的乡山,看它春绿秋黄,听它无声呼唤。
那缕若有若无的呼唤,也许就是远方的呼唤,是人类对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异域,而产生的一种强烈的好奇,一种焦灼的渴盼,至于究竟好奇什么渴盼什么,连自己都无法知晓。
记得有人问英国著名的登山家乔治马洛里,为什么想攀登世界最高峰时,他只是平静说:因为,山在那里。
是的,山在那里,静静地立在那里,以矗立千万年的沉寂,激发着无数人探索未知与遥远的欲望。
而山沉默千年,也许就是为了等待,等待我们人类来和它进行平等的对话。可这种交流和互融是可遇不可求的。
因为人类总是想着攀登山,征服山,却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与山是平等的,我们可以象朋友一样去对待它,亲近它,汲取山的灵气、智慧和力量,清彻我们的双目,守护我们的纯真,丰富我们的生命。
找寻呼唤,也许就是寻找自己,寻找最初的简单和童心。
因为,山在那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