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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而张的张迷—读《木心遗稿》中的张爱玲

迷而张的张迷—读《木心遗稿》中的张爱玲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2-05-27 17:39 被阅读0次

    木心是最懂张爱玲的张迷。

    在《木心遗稿》中,他言:“张迷是迷而不张的……”

    如今,张迷很多,迷她显赫的身世、绮美的文字,她的惊世骇俗、遗世独立,甚至以谈她为小资、为文艺,又有几人懂她?木心道:“‘张迷’者,不过是‘迷’而已,自作多情,张不迷,人人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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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灰色的幽灵飘荡在荒原上。”

    木心说张爱玲在美国选择灰色作外服,实在是真正的艺术家。

    早年张爱玲在霞飞路穿奇装异服,大呼“出名要趁早”。那是她花开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穿她想穿的任何色彩。到美国后,繁华落尽,惟有高雅、低调、素朴的灰色与她最媲美。

    一个单薄、清瘦,身披灰色兜蓬的女子在荒原上飘荡,她是张爱玲,也是艾米莉.勃朗特,一个同样喜爱荒原的女子。如此才情、孤傲、遗世的女子与荒原最相宜,皆是生前寂寞,死后活在自己作品中的女子。

    木心言:“命运,是有的,大命运主宰着中命运,中命运主宰着小命运。”

    在《遗稿》中他多次写到张爱玲,有对此前张爱玲过世不久应邀写的文章《飘零的隐士》中不恺切、不公平地方的负疚之心,也有知悉她来美国的坎坷遭遇后更客观、公正,更慈悲地看张爱玲。

    2

    “五四”新文化以来,活在作品里的艺术家廖若星辰。

    《遗稿》中,木心言:“张爱玲的灵光精气也是不会淹没的,她能够活在她的作品里,会磨灭的是那些张迷。”

    在《遗稿》中读到,木心想写三万字的《张爱玲祭》,标题、目录已列出,遗憾未完成。所幸有《张爱玲进大观园》、评张爱玲的《华丽缘》等一些零星的文字,让我们看到木心眼中的张爱玲,既是重读张爱玲也是重读木心。

    在木心看来,张爱玲既不现代也不古典,尽管她酷爱《红楼梦》,却不能自在地活在大观园里。

    “她不爱富贵荣华,如果活在大观园中,她和姐妹们合不来。酒令、联句、猜谜她都不会。” 

    “宝玉、黛玉不会喜欢她, 宝钗、湘云也与她谈不来。张爱玲进了大观园也是孤独无所依的。她不会玩人,也不会被人玩。约会, 不准时。说笑, 她不笑。通信, 不拆信。” 

    张爱玲到美国后一直在小地方生活,孤陋寡闻,拒交朋友。大都市的热闹与她无关,她形单影只,笔耕不辍。木心说,“她不老,才思丰盈得紧,但后来还是无以为继,不声响了。”

    显然,张爱玲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也不能回到古代去,大都市不适合她,大观园也不适合她。

    木心认为她的“场”在上海“孤岛时期”,源头活水,得过且过的乐园。

    在那“乐园”里,张爱玲如鱼得水,那时,花开得正好。

    《遗稿》中,木心道:“张爱玲已经完成了她的风格,她是‘不可更替的一员’(纪德语)。她的文章,无论散文、小说、论述,一下笔就活色生香,铺面而来。即以在少年的征文之末一段,试问在三十年代的文台上,哪一位文豪大师写得出来?”

    张爱玲的文章大都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香港的事,笔下多为软弱的凡人,男女间的小事情,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

    她游离“主流”,没有为时代唱赞歌、没有塑造英雄,始终关注的是人、人性,关键她是“不可更替的一员”。

    时间是公正的,一如木心所言:“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3

    “时尚,主流,大众化—艺术三敌。”

    木心可谓张爱玲的知己,对艺术,皆“嫉俗如仇”。

    木心在评张爱玲的《华丽缘》中道:“张爱玲喜欢:世俗,热闹,华丽。尴尬,冷清,寒伧。”

    木心何尝不是,在俗世的奏鸣中,在“彼岸”调弄“此岸”的零零星星琐琐碎碎,呈现着隐含于“最富人间况味”的“此岸性”。

    “《华丽缘》写来极为生动,很张爱玲,那领班的男人的口气,用词非常恺切扎实。乡下人看戏看行头,看旦角的脸,做工唱工倒在其次了。”

    俗世的浓浓烟火气令张爱玲着迷,恰映衬出她的苍凉人生底色。

    木心说她能发现世俗,鉴赏世俗,但不能制作世俗,调排世俗。

    在鉴赏世俗时,张爱玲隔着长长的距离,将自己游离于世俗之外,宛如欣赏一幅画。

    “但最后台下观众中出现了一个女强人,一时众星捧月,张爱玲就深感落寞,掉头疾走回来——读到此处,很惊异张爱玲性情的怪异。”

    之前读《华丽缘》,完全未读出张爱玲在此处的怪异,经木心点拨,读出的是女强人的出现,倏地让张爱玲感到破坏了画面的完美,自己也置身其中,不再是观众,于是掉头疾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尴尬、冷清、寒伧中去。

    张爱玲冷眼旁观,俯瞰世事的惊人洞察力,让木心赞道:

    “张爱玲自有其浅浅的深度,薄薄的厚度,招之即来的广度。她天性好,很世故的样子。”

    木心俳句,“我最感兴趣的是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可谓与张爱玲异曲同工。

    木心笔下也多呈现普通人的命运,人性的复杂性。

    尽管时代在进步,人性却不会与时俱进,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将来仍如此。

    看似云淡风轻浅浅的一句,却只是“冰山一角”,下面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呀。

    木心看重纪德,他说纪德是文体家。在中国现代文学上,他看重鲁迅、张爱玲。“此鲁老夫子之作也”,非常张爱玲、非常木心,如李劼所说,“完全是民国年代的风格。”抑或,这就是他们得以活在自己作品中的缘由。

    木心说张爱玲的性格真是决定了她的命运。

    不按常理出牌的木心旋即颠覆这句人人皆知的哲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人人都以为宿命的悲叹,其实是积极有为的策励。命运不由人,性格可以变好的呀。”

    然而,张爱玲的个人命运被中命运牵绊,被大命运主宰,她又如何主宰命运。木心又言“命运决定了性格,然后性格决定命运。”

    “张爱玲的傲,傲得天真明朗。” 

    “这傲用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好,但用在七十年代的纽约,坏事了。” 

    张爱玲一生孤傲。木心在《遗稿》中道:“张爱玲至死也恨胡兰成,说明至死也忘不了他。浪子往往有人痴心于他的,而且不止一个。”

    胡兰成与张爱玲,在木心看来是“浪子佳人”的绝配。

    “《对照记》没有把胡兰成、赖雅的照片编进去,她把人生与艺术分开了,分得好,不愧是高贵的艺术家。她对自己用了慈悲,又用了傲慢。”

    木心赞赏张爱玲的这种“傲”。对胡兰成,爱的时候低到尘埃里,分手后对浪子胡兰成的挽留绝不回头。木心对友情也是如此。与李梦熊,可谓俞平伯与钟子期,后绝交,绝不拖泥带水。

    张爱玲与木心皆能把人生与艺术分开,在艺术上方获得大成就。

    张爱玲飘零到美国,做了隐士,渐渐委顿下去,再无昔日光彩。在《飘零的隐士》中,木心也同多数人那样认为张爱玲的文学生命过早结束。

    但在《遗稿》中,他道:“张爱玲的悲惨,不是才气尽了,写不出了,而是才气照样有,而且炉火更纯青,可是生活折腾得她负荷不了,生理心理都发生扭曲。”

    张爱玲的遗愿是把她的骨灰撒在荒野上,无奈被投之太平洋。这是张爱玲最后的遗憾,木心也为她深感惋惜,最痛惜的莫过于在美国未施展她的抱负。

    4

    张爱玲到美国后其实有一番青云之志,非常勤奋。她用英文写作,还是想走向世界,却失败了。

    1963年,张爱玲用英文写成《易经》,后来一分为二,前半部改名为《雷锋塔》,却未找到出版社,最终放弃出版的念头。

    她把最有成就的旧作《金锁记》改编为英文小说《北地胭脂》,同样不顺利,后又把《北地胭脂》翻译回中文,写成长篇小说《怨女》。

    张爱玲希望通过英文小说《少帅》来突破,为此1961年专门到台湾打算访问张学良,却未能如愿,最终未完成的《少帅》也没能打入美国,令她心灰意冷。

    后张爱玲又转向翻译,翻译她最喜欢的《海上花列传》。但这部小说原是吴语,张爱玲说,“这种轻灵痛快的口齿,无论翻译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她只能将之翻译成国语,又耗费了不少精力。

    倘若说张爱玲做此事未考虑读者,那么花了十年时间研究《红楼梦》,写成《红楼梦魇》,就更无视读者,只为自己所爱。

    上世纪70年代,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重回中文世界,写了《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等作品。18万字的《小团圆》,不断改写,直到过世也没写完,待发表时,她早已故去。

    木心知悉张爱玲来美国的处境后,写道:“她的困境的模式是公主落难,活在皇宫里,她是正常无差池的。”

    张爱玲到美国后,身体不好,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断感冒、牙痛,尤其是晚年患皮肤病,总感到屋里有蚤子,不断搬家,这些皆影响她的写作。

    也是性格的原因,不喜欢与人交往,在美国不与人接触,只能写她熟悉的事情。抑或,更与她对人生的态度有关,恰如木心所言:“张爱玲有才而偏(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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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稿》中,木心道:“张爱玲的英文程度颇高,而写作方法并不受西方影响,而对中国美学的怀古也只怀到清朝,可谓隔夜翻新。”

    张爱玲的作品在美国不受青睐,木心以为她太中国了,太“三十年代”了。张爱玲当然知道在美国不能再穿宽摆大袖的绣袄,而是选择灰色作外服。

    她固守自我,无视读者,脱离现实,自然不能适应环境,灰色衣裳低调、高贵,却不能惊世骇俗。

    《红楼梦》无论翻译成哪种文字皆会失去精华,亦如木心说张爱玲文学的好处是“中国的”,非“世界的”,没有世界性。木心在文学上的眼光则比张爱玲深远,“野心”更大。

    木心说他的作品是写给未来读者看的。

    与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相反,木心可谓“大器晚成”,56岁到美国后才写出他一生中重要的作品,虽说写作生涯超过60年,但早期作品全部散失。

    木心在海外的影响较大,其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

    作品先在台湾火起来,在大陆掀起“木心热”时,他已七十多岁了。显然,用中文写作的木心是世界性的。

    在木心的众多作品中,看不到具体的时间、地点,甚至时代也被模糊了,皆以第一人称“我”表述。他在《遗稿》中言,“从少年开始,从来不以‘中国’‘一时’为怀。”

    郭松棻说:“在木心的冥想沉思中,他求得很远,他远远地达到了‘彼岸’;但是他在落笔的时候,却又不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彼岸消息,而调弄的却是‘此岸’零零星星琐琐碎碎的题材,但就在其中,隐藏着那个‘彼岸性’。”

    恰因木心的“世界性”,他才走得这么远,不仅文学,绘画也是如此,在绘画上的“野心”则是中国追北宋,西方追达.芬奇。

    木心在《遗稿》中道:“在艺术上,几乎是每一念都是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跨越时空,无论文学还是绘画,木心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木心说张爱玲没有世界观念,她是写给中国人上海人看的。

    张爱玲自己说,她是很在乎读者的彩声,编者的殷勤。以张爱玲的冰雪聪明,肯定知道西方读者喜欢什么,然而,她无视“读者”,只写自己想写的。这就是木心说的“书桌摆在月亮上”。

    木心言:“你‘迁就’读者,你完。你‘无视’读者,你完。”

    “人性的共振共鸣才是‘世界性’的取得和构成。”

    尽管张爱玲才气横溢,却无法超越地方性、个人性、时代性的局限。故而,木心痛惜道:“中国近代的作家,哪一个是具备足够的世界性呢—好像是天命而非人事,亦当哀矜而勿喜。”

    显然,木心是具备的,他的“野心”就是要写给未来的读者看。能否响彻未来,不是谁说了算,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1995年中秋,张爱玲魂归太平洋;2011年12月21日,木心驾鹤西去。“民国风”不知又有谁能承传,成为那“不可更替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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