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被蜘蛛包裹着。
左右晃动不得,缠得很紧,呼吸困难。
“阿莱。”
有人在唤我,声音轻柔,带着蛊惑。我渐渐失去挣脱的意识,慢慢安静蜷缩在蜘蛛的怀里。
01
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城市了。走出高铁站的时候,习惯性地左右张望,好像不二会出现,或左或右。
出站口人声鼎沸,我看见有人举着牌子等人,像极了电影里的情节,那个瞬间我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沿着路标一路左右前行,我忘记了不二在身旁时自己是如何行进的,他在身边,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我低头掩饰,却又忍不住抬头再次张望。明亮的几何线将视野分隔成一块块冰冷的玻璃窗,被折射的太阳散发出灼热的光线。景观电梯可以将整个车站收入眼底,想起不二的恐高,如若他在身旁,大抵是紧紧抱着我。眼睛闭得很紧,抱着我的手也很用力,头靠在我的肩膀,嘴里还会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直到目的楼层。一出电梯,不二就恢复正常,会提示我小心台阶,会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脑子里的影像像一部黑白电影,我试图给它灌上彩色却出现了一罐棒棒糖。年幼的我无数次踮着脚尖,试图用意念将小卖部的那罐棒棒糖偷走。那个时候时常幻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家出走,母亲会不会捧着那罐棒棒糖从天而降。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不二,笑得夸张,内心荒芜。第二天,我收到不二给我的一罐棒棒糖。
“阿莱,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小朋友。”
我顺利找到地铁站,步入熟悉的路程。即便是没有不二在,我也丢不了。我这般想着,却拖着行李箱异常无助。感觉自己置身熙熙攘攘人群之中,笨拙又吃力地拖着行李。我仿佛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被时间抛弃的味道。我掏出手机给不二报平安。
2
父亲脸上的皱纹越发多了些。他把自己蜷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往前走着。我一声不吭地跟着,听着他细数家里的琐碎。
路过面馆的时候我说,吃点面吧。
父亲犹豫了一下,嘴里说着家里煮着呢,又看了看我说,想吃就吃吧。然后从兜里摸摸索索地掏出十元钱。父亲说,你妈把钱都带走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窘迫。我有钱的,爸。我说。
点了两碗面,父亲熟悉地往碗里加辣椒,他说吃面不吃辣,香味少一半。一如往常。我好像有了熟悉的感觉。
不二的消息发来,问我到家了吗?吃饭了没。他总是这样,担心我不认真吃饭,一日三餐都要叮嘱。是了,我在他那里是个小朋友。我回他说正在吃。想多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吃完面,我从包里抽出来六百块钱递给父亲。别告诉我妈。我说。
家里的钱都掌握在母亲手里。父亲每每说这话的时候,都带着抱怨。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却一直让母亲管钱。不过大人的事,我是不便参与。只是,我也是大人了。在那个瞬间,我有些恍惚。
母亲回娘家了,父亲说她已经回去一个多月了,不愿意回来。我没有说话,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来是不想管他俩的事。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春游,老师让每个人带点零食和零钱,主打一个快乐。我回家兴致勃勃地说这事,希望母亲可以给我买零食或者给我钱。可是事与愿违,母亲从饭桌上就开始咒骂,咒骂学校,咒骂老师。对春游这个安排十分不满。父亲说了她两句,两人就开始吵了起来,声音洪亮,四周原本喧闹的环境也变得安静下来,环境里都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我起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避开那场因我而起的闹剧。
那天的天暗得异常缓慢,我看着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光,转身冲出房门,抵达战场,然后从窗户一跃而下。
父亲说,你从小就主意大。
我落入一个泥地里,左脚骨骼错位,在医院住了十天。母亲一边骂我,一边哭。
不二问我还好吗?我看着熟悉的房间,墙上挂着的古天乐海报还写着我当年写的话:我要浪迹天涯,我要客死他乡。我轻轻抚摸着那泛黄的字迹,我回复不二,我很好。
3
这次回家是奶奶生病。父亲说奶奶没几天可活了,她想见见我。我找不到理由推迟,给公司请好假就赶了回来。
拒绝了不二的陪同,我实在不愿意他跟着我回来窥视到我的过去,那破败的,黑白的,可怜的自己。
奶奶在医院,母亲在娘家,父亲照顾奶奶,他说他还得去医院守夜,问我是先休息还是先去医院看奶奶。我说跟他一起去医院。
市人民医院,穿过气派的广场,步入大门就是一群群头发发白的病人在排队拿号。穿过大厅往后是住院部,我跟着父亲往前,穿过走廊,坐电梯,出电梯,再经过走廊,来到一间三人病房,奶奶在最里面,靠着窗户的那张病床。
脚步像是灌了铅。
那次我住院后,父亲就把奶奶接回了家,说是照顾我。奶奶带着我去听戏,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懂。还跟着学什么功,一群老头老太太,在一个院子里,跟着前面的人一起练功。我周末也跟着练,比比划划,直到有一天,那个领头的爬上房顶,激情澎湃地演讲完,一跃而下。和我的一跃而下重叠,地上侵出一片红,我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奶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
练功练不了了,奶奶便带我去庙里吃斋饭。每次去,她都异常虔诚地祈祷,祈祷天上的神仙保佑我,保佑我无病无灾,一生富足。
奶奶。
仿佛有人掐着我嗓子眼,声音太小。
我再走近一些,父亲的声音想起。妈,莱莱回来了。我看见奶奶睁开眼睛,一双有些茫然无法聚焦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我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干瘪,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在骨头上,冰凉。
我从包里翻,想翻点什么她能够开心的特产出来,却一无所获。我离她那么近,我无法呼吸。最后只能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来,塞进她手里,好像这样,我便能心里安慰些。
我回去后,父亲便轻松些,白天的时候在家里补觉。我在家里熬鸡汤,做鸡蛋羹,煮肉粥,细细装进保温桶里,带到医院给奶奶喂去。
奶奶问我母亲回来了吗?我停顿了一下,是她今天回。母亲在得知我回来后,也要匆忙赶回来。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我不想管她,也不过问缘由。
不二取钱的时候问我,现在都是网络支付了,现金带太多会不会不好?我说,没事儿,我家那边都要现金。于是不二给我取了现金又塞了一张储蓄卡给我,说不够再取。
我带了足够的钱,足够母亲心满意足。
4
母亲果然回来了,她顶替了我的工作,把奶奶里里外外照顾得很好。
母亲手脚麻利,奶奶也没有过问她为何回娘家那么久,我也没有问。晚上父亲来换的时候,母亲才和我一起回家。她说,不是她不想回家,实在是娘家那边有事,所以才耽搁了。她本意是去娘家兄弟那里借点钱,因为奶奶住院开销很大,只是最后只拿回来五千块钱。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还为舅舅们解释,说他们也不富裕。
我想起父亲说母亲的心永远都在她娘家那边,又听着母亲的话,感觉自己置身漩涡之中。
我提议出去吃饭,母亲欣然同意。她喜欢外面吃饭,一来不用煮,二来可以吃很多工艺复杂的菜品。我选了一家很有名的砂锅店,点了一个素菜,一个汤,母亲点了两个她喜欢吃的荤菜。我一边吃,一边听她说家里有多困难。
父亲植牙花费一万,奶奶住院又是好几万,存款也要告罄,当家很难。我看着她头顶的白发,如何也想不起当年她明媚的样子。
我还有些存款,我一会儿转给你。我说。
她听着开心许多,说还是我懂事,能干有出息。于是晚饭也变得轻松起来。
我想起父亲接到我的时候说,你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找你回来,你不要恨我们。
我低头,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我给不二发信息,说打算把我的存款都给家里。不二问我够不够,不够他那里还有。
我说,够了。
5
不二像是一束光,在我的生命里。
他总是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存在,在我心里,在我文字里。
他会在我神情空洞,难以入眠的时候给我最缠卷的温柔。
“阿莱,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很想你。”
“阿莱,我有些担心你,你别怕,我一直都在。”
我拿着手机,在被窝里给不二发信息。我好想你。我说。
和不二在一起这么久,我大概是第一次独立去完成某件事,带着一种庄严又神圣的使命。我依赖着不二的存在,如同我父母依赖着我。
我白日去医院陪奶奶,晚上在熟悉的环境里和不二聊天。日子也一天一天慢慢过下去了。
奶奶说,她死后不要把她和爷爷埋在一起。她很多年前就说了这话。我没有见过爷爷,亦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很早之前我对写作充满兴趣的时候问过奶奶,关于她和爷爷。奶奶不说,她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于是我的文字里总是一些空洞又荒诞的故事。
不二刚开始认识我的时候他就说,阿莱,你的文字里没有爱。我问他什么是爱?他说,就像是失眠要喝咖啡,我们总要给某件事赋予一些东西,让它更有质感,让我们更真实。
我知道,他在说我不够真实,就如同那些童话故事永远会定格在王子和公主那盛大的婚礼,婚后的生活,也许永远都没有童话。
写故事的人没法骗自己,也就无法骗读者。
我深以为然。
奶奶出院了,短期内她会很好。我跟她告别,说有时间再回来看她。
临走的时候,奶奶递给我一本书,是《流星花园》,我小学时候十分喜爱的一本书,已经带着陈旧的气息。奶奶说,希望我能够快乐。
我笑着点头,上前轻轻拥抱了她,然后离开。
坐在高铁上,我翻开书籍,最后一页插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干净的面容,蓝色的裙子,没有戴眼镜。背后写着,我的宝贝阿莱,要永远快乐。
奶奶的字迹。
走出高铁站,我看见不二站在出站口,我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我想,我是幸福的。
我所需要的,正以我所期待的方式,来到我身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