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场房屋长方形,南北向,靠东挨着墙有一条水泥路往里,路两侧长着茂密的狗尾草,山风拂过,草尾摇曳,叶子上晶莹的露珠滚来滚去。秋生提着鞭炮袋,晃晃悠悠走在前面,拖鞋吧嗒吧嗒地打着脚跟。路生在后跟着,右脚有点跛。他有寒腿的毛病,走路已经不利索了,他右手夹着香烟,不时往嘴里送。喷出长串的烟雾飘到后面,恍如汽车尾气。走十几步,看到火葬场北面的一排平房,中间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场坪,水泥抹平,满地是爆竹碎屑和衣服、香烛、冥币等各种灰烬。火葬场的后门边砌了一个方丈的池子,没有水,里面都是爆竹碎屑和灰烬。一个老汉将鞭炮在池中散开了,立着边上抽烟,把脸望着门口。
秋生、路生走到场坪的中间,等我过去。秋生地上啐了一口,愤愤道:狗操的,生意这么好,连地里都懒得扫,跟垃圾焚烧场一样。
说话间,一辆白色半旧金杯车从北边驶过来,前脸挂着黄花,到路边停下,司机跳下车,打开后备厢,车厢后排的座位都拆掉了,贴着门竖着安了两排凳子。这大约就是火化场的灵车了。司机立在一侧掏出烟来抽着。
路生看着司机问秋生:说司机也要给两包烟,差了还不行。去年你爷火化给了么?
秋生冷笑道:我给个屎?!指了指火化场的后门:去年烧尸的死肥猪问我要一百块加两包烟,说是规矩,老子一分不给,操你娘,火化场给他开工资干什么吃的?!论敲竹杠,老子是你祖宗。老子出局子里出来的,怕你?!转向我说:文仔哥,待会办完手续进去,我来对付那头肥猪,你跟他说话太掉身份。说着,指了指北边的第一间平房,道:在里面办手续。
忽听后面鞭炮声大作,看时,弥漫的烟雾中,两个上了年岁的男人掖着一个后生向灵车走去。后生一身孝服,双手捧着用黄段子包裹的骨灰盒,满脸悲戚,双眼红肿,几乎是被两人扛着走的。我看着,竟然吃了一惊,我很久不记得悲伤的感觉了。
前年老娘过世时,年下二十三,闻讯前来吊唁的朋友,车如长龙,络绎不绝。我迎来送往,应酬不暇。丧事毕。便匆匆和陈璐、张弘毅赶回北京。那时节,公司整整一年都在筹备单独上市,事务冗杂,到年节想起老太太,习惯性的摸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猛然想起已是阴阳两隔了。
这孩子毕竟成年了。我爷死时,我不过十五六岁,正在安县一中念高一,我经历的种种苦楚,放在他身上,他也许跨不过去。
秋生大摇大摆推门进去,带着一幅大主顾的派头,进门一排柜台将房内空间隔成两半,柜台内坐着两个妇人。靠外的抬头冷冰冰看我们:带火化证明了吗?路生从兜里逃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一面说:要不是昨夜问秋生,还不晓得连火化都要开火化证明的,给五生打电话,让他连夜去找乡里干部盖章,一大早就送来了。
秋生冷笑道:那得分对谁,我爷走的时,让他帮忙开个证明,一天都办不了。老子没落魄前那次叫他办事都快得很。五生是我们张坑的村长。
妇人指了指墙上的嵌在墙上的一排木柜,玻璃罩住,外面上了锁,几个区域摆着不同材质的骨灰盒,说道:选一个。有号称紫檀木制的,价格分别是8888,68888,58888,白瓷形状的价格是2888,1888,888。架子底下有两款免费的,是质地粗糙的茶色瓷器,一款方形,一款圆形。
秋生扭头问妇人:你们卖得太黑,自己带行不行?妇人一时语噎,翻了翻白眼。秋生走到架前对我说:文仔哥,没必要花冤枉钱。去年林家山公墓好几个被抛开了,把骨灰盒偷走了,八成是由被火化场回收了。骨灰撒得到处是。我点点头,说得有理。指了指方形的茶瓷器。就它吧。我开始对秋生颇有好感,不愧是在外闯荡过的角色,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理的能力很是不错。妇人好生失望,打出收款单来,放在柜台上。
秋生把单子抓过来递给我看。
化妆费 500 1项
寿衣 660 1项
停尸费 300 1天
火化费 1800 1项
灵车费 300 1项
合计3560元。
秋生摇头咧嘴:这个买卖比贩毒都赚钱。文仔哥,你跟安县领导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在县北也弄一个,它干县南,我们吃县北。说得我心里一动。
我没有作答,走到柜台边,没有跟女人废话,用手机刷了账单。垄断生意买方是没有议价权。妇人把结账凭证递给我,推柜台门出来,拿钥匙打开木架玻璃门,拿出那个茶色瓷器放在柜台上。嘴巴朝火化场后门一努,到里面去找火化工吧。她转到里面,问另一个妇人:刘姐,你说减点肉怎么这么难?我中午不吃它都腾腾长膘。
我捧着骨灰盒出来,心中有种无可名状的感觉。秋生快步走到池子边将长鞭炮摆好,跑到我跟前说,文仔哥,我拿进去交给他,省得那个肥猪找你要钱要烟。
我身上没备现金和香烟,这种场合总没法跟他们吵吵嚷嚷,由秋生出面最好不过了。便将交费凭条和骨灰盒交给他。秋生接了,迈着螃蟹步进去了。
路生冲我笑笑道:乡里干部碰到秋仔绕道走,他开着那块破面包车到乡政府大院找这个那个,都得给他三分笑脸。大队干部听到秋仔的名字脑仁都疼。
我想起了一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对堂哥说,我记得张坑没几个人能在外面厉害起来。
路生道:我们公公,听老人说六几年搞运动的时候,他当民兵队长,全县的人没有不怕他的。整个张坑也没出过这么厉害的人。堂哥脸上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顿了顿,对我说:去看一眼吧。公公的事我依稀听过,小时候还听得有老妇人赌咒他做多了坏事,子孙后代都要遭报应的。
我点点头,便跟着堂哥往里去,进门左手边是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厅堂,靠墙摆着三幅薄薄的杉木棺材,铺着一层黄布,上面停着尸体,我扫了一眼,靠外是两个老人的,里面我的弟弟老缺。他头戴黑色的礼帽,身穿殷红色的寿衣,密布黑色的铜钱圆印,脚上硬底黑布鞋。右脚上挂着一个牌:张武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诨名老缺便取代了这个书名。往他脸上看,这张虚肿的脸惨白可怖。我看了一眼,便转过脸来。我脑子里搜不到他成年后模样的记忆了。
母亲过世做白事时,他全身浮肿,面目可憎,跪拜都很不利索。出殡的前一夜守夜,他又喝得醉醺醺的,剥了一地的花生壳。我当时恨不得一脚把他踢死。他大约是十年前得了糖尿病,又不忌嘴,连累腰子也坏了,什么活也做不了,索性回家养病,每周需骑电动车到县医院做透析。昨天上午做完,出县城的路有一段高坡,快冲到顶部时,被迎面疾驰而来的小汽车撞飞,当场殒命。好在他光棍一条,清清爽爽,没留什么包袱。
狗操的,你敢把老子排在最后一个试试!秋生的吼声传过来。
我循声往里,右手边往里去,秋生和一个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的火化工站在门边吵嚷。这厮犹如一团巨大的肥肉被衣服裹在里面,一张胖脸油腻腻汗津津,瞪着两个小眼珠望着秋生:都学你这样,我喝西北风去!
秋生森森说说道:你这叫敲死人竹杠,不怕他们夜里爬起来带你一起走吗?老子跟你说,你要敢作怪,老子天天来会你。老子最不缺的就是工夫。
胖子摇头丧气,摆了摆手:好好好,下一个轮到你,在外面等吧。推门进去,砰地关上门。
我们三个出来,在场坪乱转,秋生走到路边往山里指了指,冲我道:文仔哥,你来看看。我走过去往北望去,里面有个山坳,整出一大片空地,林立着许多墓碑。
秋生道:他们这个公墓是要卖钱的,这里的风水看起来不错,上方是山,北边是林子,东面是河,不像各个乡的公墓,随便寻块荒山,不讲半点风水。讲求一点的子孙宁愿花钱买。踩到一个吉穴能兴旺还几代人哩。
我对于这些老古板的讲究不甚了然,老郑笃信风水,他好几次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敬重的大师,说是很多领导人都登门求教的。我笑着说我爷爷走无常,你信是不信。
年轻时夜里做梦,一梦便梦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在堂屋黑色的硬泥地跳大绳,脸色通红,眼睛翻白,口吐白沫,一面转圈蹦跳,一面哼唱着听不懂话,抽风似的怪叫几声。等八九岁懂事的时候,从大人的口中得知爷爷出走了,有人说去山上某个寺院出家了。
火化工探头冲我们招招手,张武生家属!我们跟着进去,到焚烧炉操作间,老缺停在炉前的导轨上,炉内烈火熊熊,操作间气温很高。一个瘦一点火化工冲我们说道:家属告别吧。
我们三个目光落在老缺身上。秋生喊道:缺哥,到那边长点心眼呦,莫赌博贪杯呦,早点找个好人家投胎呦!
胖子在墙边一按按钮,导轨嘎拉拉响动缓缓推进炉内合上。胖子冲我们说:外面等四十分钟。
出门看时间九点多,三个未接电话,都是陈璐打来的。我拨过去,没等我开口,她便问我:在哪呢,昨晚朱厅长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大早又找不到人。我刚刚才给他送上高铁。
我说:这么早他就起来了!
陈璐说:你在哪里,赶紧来公司,老郑那里你谈没谈拢,谈不拢我找一家,没工夫等他。
我说:我在老家,要处理一点急事。
陈璐嗯了一声,说:那我来谈吧,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肚子突然感到一阵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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