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故事汇】
第一次敲开铁皮罐头,喝菠萝汁,堪称黑色幽默,竟在战场——境外硝烟弥漫的某高地。
之前,我生长在长江岸边,当兵服役成都平原。菠萝是热带作物,两处美丽的地方不产菠萝,更没汁。
国内广东广西云南等地产菠萝。当年,全国欠发达,物流滞后。熟透的菠萝除去果肉,纯汁经过处理、调味,真空密封挤压、杀菌制成的罐头,解渴养胃,却在盛产之地也难见踪影。
1978年底,我赴南疆参战,20多岁大小伙子,出境前,包括赴滇战前练兵两月多,知道菠萝,真还沒吃过菠萝,更不知汁啥味道。直到跨过红河反击作战前阶段,偶遇一次饱饮,才抹去空白。
沒花一文钱,也不是慰问品,原汁原味,焦糊还带着硝烟味。
当时,我是三年兵报务员,代理临时扩编台长。战前无线电静默,负责师有线电报工作。战斗打响,电波飞扬,有线报务任务终止,转为预备台。
2月21日,随师前指推进到境外205高地,我们猫儿洞挖在反背半山腰陡峭截面。这次战争,双方沒动用飞机,最厉害残忍的武器当数大小口径火炮。
炮弹轨迹带一定弧度。高地正面遥对敌人,即使炮火袭击,狂轰滥炸,山背截面安全系数大得多。
2月23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几声尖锐呼啸掠过头顶,山脚凹地腾升几柱浓烟,传来几声爆炸。
凹地在我们猫儿洞山脚,直距仅两三百米,一片大树林,也是我弹药物质集散地。开劈的战地公路穿过林子,绕高地山脚蜿蜒伸向前方,也开了条岔路,爬向山腰。
一支满载弹药物质的车队停在林里。炮弹击中弹药车,引起连环爆炸,持续近两小时。风向没朝我们这边,但爆炸引起大面积燃烧,火球乱飞。风助火势,点燃对面高炮阵地前坡、我们正面千米外大片草木。
几十名高炮官兵冲出奋勇打火,以保阵地安全;一群群战友在对面流水线冲进冲出,从浓烟中抢运弹药;不断有车从爆炸林中射出,有的带着明火……
我们接到命令,随时准备紧急撤离。
一支坦克分队紧急呼叫上级,请求转移,一直没联络通。我们无线电连韩少林台与他们同网,立即机智灵活插入沟通双方,协助转报。九辆坦克及时安全撤出高危地域。
韩少林台长荣立二等功。
凹地一片狼藉:二十多辆解放牌运输车大部分面目全非,东一辆,西一辆,仅剩骨架……火药味和焦糊味经久不散,扑鼻呛人。
皓月当空,夜色沉寂。
明火终于熄灭。该转移的东西已经转移,该清点的战损已经清点。
警戒随即解除。
师前指及附近部队人员,一拨一拨自发地拥向现场,穿梭林间,绝大多数人目的单纯:
一是想知道我们究竟损失多少台车,牺牲受伤多少人。事后准确信息:这次爆炸虽久,死伤仅几人,物质损失较大。
二是师前指附近多为特定专业及保障性质的直属部队,配发弹药不象步兵那样随心所欲。战前一名士兵最多发了二三十发子弹。打仗不嫌子弹多。很多人来废墟“淘金”,真还捡到好些糊啾啾、能打响的子弹。
三是找菠萝汁罐头。战损车辆中有几台车载满铁皮菠萝汁罐头,这是打下保胜,从外国援建的罐头厂缴获的,拉往一线慰问主攻部队。虽然包装罐几乎全部变形,尚有少数内中汁液尚存,马马虎虎可以享用。
饥不择食。“亚热带的诱惑”。我得知消息后,立即去炊事班抓一条麻袋,带两个兵下到凹地。几名灰头灰脑不认识的兄弟部队战友正在捡漏,为此我们很快找到位置。
这批铁皮罐头清一色公斤装,散落地约半个蓝球场大。包装铁壳表面全部色如锅灰,拿起手掌指头马上染黑。
这没关系,关键是我们从没喝过而且想喝。我捡起一听用砍刀劈破,也不嫌脏,嘴贴豁缝仰头就灌。味道好极了!随后递给旁边同伴。
他指我脸:“台长,嘴……嘴黑……黑了!”
笑痴学痴,接过依葫芦画瓢,然后交给下一个同伴。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菠萝汁。身处亚热带地域战场,在缺水的山上呆了数天(五天前傍晚我们进入境内阵地)后的“尝鲜”,那个美啊、香啊,至今也感到非言语能形容!
辨别罐头破损沒破损,有汁无汁非常简单。拿起摇一摇,看漏不漏,便可知晓。有响声而不滴,直接装进麻袋,反之果断弃之。一会儿功夫,麻袋满满,我们三人满头大汗抬回猫儿洞。
全台七人,每人分到三听,剩下的贡献给左邻右舍兄弟台战友。那一夜,美美地享受,喝光了战利品,肚皮滚圆,当场至夜里跑战地厕所次数非常多。
夜捡糊啾啾的菠萝汁罐头,第二天上午便成一些战友的笑料。大早,连队接到通知,派两名公差,随副营长去保胜拉菠萝汁罐头。
保胜,是境外重镇,外国援建有一个中型菠萝罐头厂。被我攻克,仓库内外的罐头堆积如山,全成为我战利品,以至于师直几个独立营也分配到几十件,通知各派一辆卡车前往拉运。
我们营所属三个连队六名公差,我是内中之一。
我们乘坐一辆半新的解放牌车。除车屁股后面外,厢顶另外三面被篷布罩得严严实实。六名公差坐上面显得空荡。
大家一路说笑。
同连另一名公差“揭发”我昨晚下山捡过变形黝黑并享受过菠萝汁罐头。沒等我炫耀,便招来车上战友一路取笑。
他们开玩笑嘲讽我捡残汤剩水,象叫花子;肠肠肚肚等同包公,要靠今天拉得鲜美多正宗罐头洗肠……我反唇相叽,说他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管怎样,先吃螃蟹,比车上所有人幸运。
车猛然刹住。
有人在车前喊:“调头,调头——回去,回去——”
“什么情况?”这是付营长的声音。
“前面有暗堡封锁,过不去!”喊回去的那人说。
付营长问:“有人收拾吗?”
“上去两个班,正在清理!”
哒哒哒…说话间,前面传来密集枪声。离我们不远。
副营长说:“那我们等一会儿。”没等人家回话,他吩咐驾驶员,“车开一边,人下来原地待命。”
付营长督促我们散到路边,以防炮弹袭击。
暂呆的地方是几条公路交汇处,路面似一块小坝,平坦宽畅。一边靠坡,坡上树丛隐见不少半跪半蹲持枪战友,身子全朝着响枪方向。
另一边紧挨深沟,沟沿几幢房子,顶上也有士兵警戒。道路中间垒起几个油桶、沙袋,几名士兵持枪同样面朝枪声传来前方。
陆续有车辆从后面开来,被警戒士兵叫停,一辆一辆呈梯形状,间隔五六丈,排我们车后面。车上跳下的官兵越来越多,不少来自师直部队,几乎全是去保胜拉罐头的公差。
许多人被此熟悉,远远互打招呼,还有人跑过来或跑过去,抓紧时间递烟聊天。
前方一直没来车辆,也没过来人。
枪声一直没断,夹杂火箭弹、手榴弹爆炸声。密集一阵。四周沉寂下来。
副营长站起甩掉烟头,大声招呼我们:“拿掉了,走,上车!”
他指那个暗堡。
“等一下…”就近房子出来一名提手枪,大约是这里负责的连排长,听见付营长话,猫腰跑他身边,“首长,前头也许还有暗堡,今天别去了!”
“那…”付营长愣住。
“拉罐头的吧?”提手枪的干部直起腰,边揣手枪,边继续说,“刚接到师指通知,叫转告你们,隐患没排完前,全部马上返回!安全第一!”
“任务没完成咋交…”
“上面说再安排时间!”
副营长话沒说完,那名干部已通知别的车去了。
这时,传来一阵喧哗声。路中几名警戒士兵突然跑出掩体,直向前奔。我们正纳闷好奇,他们推着一辆板车奔回来。
板车上有三名伤员,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躺担架上,整个脸裹着纱布,纱布浸满鲜血,人昏迷不醒。另两人一只手、一条腿分别受了重伤。
一名满身污渍个子不高、斜挎急救箱的卫生兵,紧钳两边扶把,居中拉着板车,衣裤绑腿全是盐巴状汗渍。
又有两名担任警戒的士兵奔出,抢车把替下卫生兵。八九个士兵挤在板车两边车后推车,板车速度加快。我们车最近。卫生兵揩着汗,扫眼四周,手马上指向我们说:
“往那边拉一一”
图片来自网络板车径直拉到我们车前。卫生兵跑到副营长面前,行个礼,喘着粗气,急促地说:“首长……快、快,帮……帮……送医院…”
副营长盯着板车上伤员,问:“知道位置吗?”
“知道,知道……师医院就在前面不远。”卫生兵回答。
“好,大家帮一下,上车!”副营长再没犹豫。
我马上冲上去抬担架。大家七手八脚把担架和另两个伤员弄上车。副营长叫卫生兵坐驾驶室帶路。卫生兵说得留在车厢照顾伤员。
”我们不知道路咋办?”副营长有些为难。
“这好办——”先前提手抢的干部又冒出来,“战地医院离这七八公里,我的兵知道。我安排两个人给你们带路。”
两个兵随即上车。一个钻进车头驾驶室,一个上了车厢。
汽车前行。
很快我们知道了原始拉牛车的人加卫生兵仅三人,其中包括手受伤那名伤员。他忍痛用独臂推了好久的车,直到失血过多,昏迷倒地。
他们从二十多里外过来,原来开着车,中途抛锚,驾驶员和卫生员不得不弃车,就近找了一辆牛拉板车,但没找到牛。只好人拉着沿公路赶路,走六七公里,遇到前面打地堡的战友。
战友们掩护他们冲过危险区,还添了人手帮助拉车。
“太累了一一”弃车的驾驶员比较健谈,上车一直回答着我们的提问。
三名伤员受伤于191高地,两人是喷火兵。配合步兵先后摧毁多个敌隐蔽地堡,不幸被炮弹同时炸伤…一块弹片从尚处于昏迷不醒的重伤员帽瓦正中切下,穿透眉心,从下巴出来,两颗眼珠双双被胀出眼眶…
卫生员一直眼巴巴盯着担架上的重伤员,不时耳贴胸前听心跳。不久,开始抽泣。
我们心如刀绞。
一名老兵不由自主抱住卫生员,他倒他肩头,指着重伤员抽泣更加厉害:
“隔……隔壁村……十九……十九岁……我…我们……一起当……当……”
车上所有人,包括我,此时眼泪不断下坠。
这个场面,至今我鲜活时不时想起,想起就热泪盈眶…
十九岁,美丽的青春年华,因为捍卫祖国尊严,维护国家领土完整,惩罚狼心狗肺的挑衅……血染着共和国的旗帜。
他们永远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
几天后,师前指推进至191高地附近。
我们连住在一片依山渐高的树丛里。竟在几个弹坑旁捡到了那名重伤员被炸废的那套喷火装置,上面血迹斑斑,片片烧心。
同时,捡到那顶脏兮的军帽,帽瓦正中有一块寸长且规则的弹洞。这是那两名我们没顾及问姓名谁的喷火兵受伤现场。
这绝不是杜撰虚构。
当年与我一齐参战的无线电连许多战友可以作证。但那名重伤员的死活,我们一直没打听到,不清楚。
但我们永远怀念他及他们。
后来,我们连领回几十件菠萝汁罐头。
祖国改革开放,蒸蒸日上,繁荣富强,各行各业百花争艳,现今菠萝汁罐头在饮料行业早名落孙山,但这段经历,我希望大家永远铭记……
珍惜当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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