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初为人妇
甄传运同别人合股做着黄金生意,也是外地人,来重庆五年了。当传运看到混身湿漉漉的凌云出现在他面前时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
此时,刚过晌午,饭后,传运正准备出门,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好像往他住的地方走来又停下不动了。凌云也看见传运了,却再也迈不动脚步。先前,传运好几次邀请凌云到他的住地来玩,凌云总是推说没空,但地址默默记下了。凌云想着倘若找不到传运也不会再去二叔家了,究竟再往哪里去却并不清楚。江水打湿了衣裳,凌云好盼望下一场大雨,让雨与湿透的衣裳与泪水纠缠在一起。没有雨,太阳烘烤着地面,却并未烤干她的衣裳。
传运疾步迎上,并不多问,只道:“快进屋吧。”拿来自己的衬衣、裤子让凌云换上。
“我这会要去办点事,你先呆会,屋里还有吃的,你找找,一会就回。”传运走到屋外又道。
凌云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尚未换上衣服就后悔自己太着急来找传运,又懊恼传运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把她一人撂在这,又生气传运像算准她要来似的,他凭什么这么有把握。房子不大,简单几件家具,外面这间既算堂屋也是厨房兼饭厅,里面有一小间,算卧房吧。屋子收拾得还挺整洁。凌云麻木地换上衣服,檫干头发,只觉不是呆在屋子里倒像在沙漠中。没有树、没有方向,凌云感到自己就要干枯了,快下雨吧,越大越好!黄昏,终于有了下雨的迹象,几滴雨滑过窗外的梧桐却不见大起来,依然闷热。不知过了多久,凌云听到远远传来脚步声,慌忙起身开门,传运也疾步迎了来。传运看到凌云穿着自己的衣服,不由笑了起来。凌云骤然红了脸,这身装扮还在其次,为自己这么着急去开门就像妇人等久归不回的丈夫。传运问清情况,道:“你把东西搬过来,就在这住。”凌云只是摇头。传运走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你住里屋,我在外面搭地铺。”
传运向凌云求婚时,已是秋天。春天初到重庆,揣着那些美丽的梦,甚至还幻想着有一天能走进大学学堂,恍惚感到那里有自己想往的一切,然而不到一年,想起梅淙几乎是上世纪的事了。从此,这个人不会再出现,那怕梦中。
没有婚礼,传运只简单请几个朋友吃了顿饭。二叔一家是彻底得罪了,凌云给母亲也只写了封信,通知结婚之事。素净没有回信。传运的父母也未从老家赶过来。凌云觉得他俩如同私奔,却又没有私奔的惊心动魄、心潮澎湃,一切来得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终归还得嫁人。只不过嫁的人不是母亲找的也不是二婶找的,却也不是自己找的,她但愿是爱这个人的。
凌云烫过的卷发也长长了,刚好梳成一个髻。那个晚上,凌云穿了件蓝底红色圆点的棉布旗袍,蓝莹莹的月光映在凌云的脸上、衣上,脸上的红晕、旗袍上的红色圆点褪了色,传运的脸在月下泛起一丝青灰。
“放心,我以后一定会给你补办一个婚礼。”传运道。
凌云只是点头,她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力豪也要结婚的事,却又以为这是最好的时候。到重庆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天。
“小弟结婚,当然要回去,还有两个月,那时候,我的账也收到了,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传运在凌云耳边轻轻道。
一股热流涌上,传运口中的热气终于让凌云面颊红润起来,小圆脸上一双大眼睛似乎更透亮,闪烁着二十岁的光芒。看着镜中的自己,凌云不由仰起头,任头发披散下来,恍惚又成了女学生。也许有一天,还能上学,剪短发、穿蓝衫黑裙、黑鞋白袜。镜中多了传运青灰的脸,就是有阳光,传运的脸色也不曾变过,凌云总想把他灌醉,看看醉倒后脸色会不会变。很深的双眼皮、很厚的唇。凌云倏然想到“男人嘴大吃四方”,不由笑了起来。
传运天天早出晚归,凌云就在家忙家务,有心帮传运分担点生意上的事,传运总是道:“你在家好好呆着吧,我每天回家有口热饭吃就很满足了,挣钱是爷们的事。”
凌云天天盼着下雨,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呆在从前的家里,父亲还在,自己依然是大小姐。做饭、洗衣、收拾房间,这是老妈子做的事。自己好歹也读了些书,现在倒是太太不是太太,佣人不是佣人。时间一长,凌云也没了做新妇的热情,倒情愿天天翻着不多的几本书。
传运一见凌云看书就皱眉,“你有这个空,不如做几件小孩的衣服,孩子生下来总不能光屁股。”
凌云听不得听他这么说,把书一扔,跳起来道:“我可不想在家里做老妈子,孩子又不是我想要的,要出去做事你又不让,翻翻书你还这么说。”
说着眼泪就要下来,拿劲忍住,也不能再说话。她最怕他又皱眉摇头走开。当初离开二叔家就会饿死吗?自己还年轻又有文化还怕找不到事?就算回去又能怎样?还不是上了他的当,像把自己卖了一样。当初在家忙里忙完,火烧纸铺,在二叔家寄人篱下遭二婶白眼,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落泪。凌云一个人在家想着这些事,切菜时,刀就会在粘板一阵乱砍;洗衣时,拿板刷用力刷衣服,似乎要把平生的力气都拿出来。
有时,也有一两个邻居过来串门,凌云嫌她们没读过书,聊不到一块。时间一长,她们也不来了。她倒情愿无聊时跟她们搓几圈麻将,也比听她们咬舌根强。有时,传运也带凌云应酬,不多的几次,跟过节似的。之前,凌云总会精心打扮一番。婚后,新做的服不多,凌云总是变着法让自己每一次出去穿的衣服不一样。从背后看,她依然苗条,穿着略宽松一些的旗袍,走路姿势跟原来一样,很高兴大家并未发现她怀了孕。
传运的生意亏了本,凌云跟来时一样空空荡荡,唯多了腹中的胎儿。时值初冬,不多的几次雨总夹着雪,飘到老屋的亮瓦上,听着听着竟成了《梅花三弄》,清幽、寒凉…凌云只感到住了这么多年的老屋陌生了,重庆那个家更像一个梦。倘若不是胎儿的跳动,凌云还以为是先前那个女学生。这一年似乎把一辈子的事都经历了,她又一次感到自己老了。殊不知,对她漫长的一生来说,只是一个开始。
力豪如期完婚后又回学校读书,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看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凌云决定在娘家生孩子,有舒华在,也会感到些许安稳。凌云几乎不出门,传运汇过两次钱来,让她在娘家安心养胎。凌云与舒华穿着同样的棉布旗袍,她不让舒华再叫自己“大小姐”,舒华却不肯让凌云干粗活,关起门来,她还是大小姐。
母亲的哮喘又犯了,满屋子中药味,凌云刚吐完又恶心想吐,遂皱眉说:“你这病还是换个医生看吧,这药越吃越坏。”
母亲躺在床上哼哼道:“这才请大夫开了几幅药,刚开始吃,再换人又得花钱。”
凌云看着母亲紧锁眉头的样子,骤然觉得特别心烦气躁,声音不自觉提上去:“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就知道钱,不是为钱,我能这样吗?”
素净一阵急喘说不上话来,凌云狠下心来不去理她,半天才听母亲道:“是你自己要去重庆,也是你自己着急要嫁。”
“我要不着急把自己嫁了,你就让我嫁老头了,还不是看上别人的钱。”
凌云的眼泪骤然涌了上来,还想再说下去,听到母亲哽咽声,也怕母亲看见自己的泪水,摔门而去。
凌云奔到屋外,冬夜寒气逼人。月光冷冷撒在小街的青石板上,踩上去,人变得轻飘飘。飘到传运身边吗?却是他让自己回娘家的,说是要到外地讨债。现又没拍电报来,一个人到重庆生孩子吗?凌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阵狗吠传来,只得回屋。屋里静得很,没了母亲的咳嗽声。堂屋的老钟滴滴答答响着,借着月光望过去,已快凌晨两点,钟下挂着的那只木头小鸟左右摇晃着,凌云只觉狰狞得很,一阵恐惧袭来,赶紧往床上逃。床上的蓝底白花棉被也印上了月光,简直跟水洗一般湿漉漉的。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凌云还是冷得发抖,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只盼天快亮起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