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梧桐·4

四、创世纪梦幻灭

秋雨梧桐·4

重庆到了。凌云虽感疲乏，却未晕船，码头倒让她有些眩晕。快正午了，没有阳光，灰蓝的天与江水一样，仿佛没有睡醒，笼罩在浓雾中。江上漂浮着垃圾，码头更甚。刚下船，便有挑夫过来。讲好价，凌云紧随其后。踩在码头嶙峋石头上，一股鱼腥味袭来，凌云差点要吐。踵踵跌跌总算上了黄包车。

正午后，太阳冲破云层露出了整张脸。春天的路上，桃花盛开，在阳光中透着金粉，放眼望去，粉红一片，像粉的绸；垂柳青青，似穿着绿缎子长裙刚沐浴出来的桃花仙子。一匹一匹绸缎在凌云眼前飞舞，欲揽住，却又似五颜六色挂在天边的云。

凌云小时候见过二叔，那时还没有二婶。二叔家不在市区，黄包车夫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方找到。那是座落在山腰的独家院，赭红的墙非常显眼，二叔刚好有事出去了，佣人把凌云引到院子里。初春的阳光映在院子里稀稀疏疏几盆花上，也打在坐在马扎上女人的发髻上、一条狗的背上。狗正在打盹，看见凌云走进来，狂吼着就要扑过来，吓得凌云连连后退，不小心一脚踩到女佣的脚背，女佣皱眉说：“它不咬外人。”

晒太阳的女人说：“乐乐，乖，这是大小姐，又不是外面的穷丫头，快回来。”

鼻子有些酸，凌云扯了一下有点皱的蓝底白花棉布旗袍，后悔不该穿得这么素，像个穷学生，却也挤了一丝笑容，望着那女人叫了声：“二婶。”

女人缓缓抬起头，透过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出生得整齐的五官，穿着粉底绿花绸缎旗袍，强烈的阳光让她的眼睛迷缝起来，丰润的脸上似笑非笑道：“来了呀，让汪妈带你到院子里转转，你的房间在后面。”

凌云从行李中取出带给二婶的礼物，一些母亲准备的土特产，二婶并不看，只让汪妈收起来。凌云就要跟汪妈往院子里走，二婶站了起来，凌云感到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记得二叔的个也不高呀，隐隐有些不安，琢磨着要不要把带来的钱全部交给二叔入股。

二叔并不提入股的事，只带凌云到绸庄看看。凌云看到比自己家里先前那个大许多的绸庄，思忖着自己带来那点钱怎么入股。无所事事晃了几天后，在二婶、佣人的白眼下，凌云把带来的钱拿出一半交给二叔，向他提了入股的事。二叔让她先跟着绸庄的伙计干着，熟悉一下，年底会考虑的。

一天、 十天、一月、三月过去了，凌云仍跟着伙计转，活虽不多却没有工钱，凌云再问二叔入股的事，二叔只说先做着，不急。二叔做不了主，凌云一想到二婶那张冰冷的脸，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就恨不能远远躲开。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真是一天也不想过，好想一走了之，然而决不能这样回去，凌云仍怀着一丝重开绸庄的渺茫希望等待着。

甄传运就是在这时走进凌云的生活。七月的重庆酷暑难耐，终于盼来一场大雨。那天，凌云在铺子里帮着卖布，雨天客人自然少，传运几乎是跑进铺子，头发和灰色绸衫拎得出水来，也有别人到铺子躲雨，却没有谁像他那样湿得厉害。夏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说停就停。没多大功夫，雨便停了。传运却并不着急走，他挑了几匹绸缎向凌云询问价格，问完价格又让推荐几款花色，说是给母亲买。凌云认真帮他选了几款素净的花色，只见他像抚摸婴儿面颊一般一边细细地抚摸那些绸缎一边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哦，不是。”凌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是重庆长大的，小时候跟父亲来过这里。

“来这多久了？”传运又问。

凌云虽觉得这人刨根问底有些奇怪，还是如实回答他。没几句话，传运就大致知道凌云的情况。凌云有些后悔不该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么多，抑或是这几个月来都没有一个可讲话的人。

翌日，传运又来了，说是昨天没带钱，现在要把看中的布料买了。第三天还来，让凌云再给他挑一款布料给妹妹做旗袍。

“我又不知道你妹妹喜欢什么花色，怎么选呀？”凌云笑着说。

“按自己喜欢的挑，你喜欢她也会喜欢。”凌云看传运盯着布料，却仿佛透过布料看到她的心。凌云想着第四天要还来就奇了，第四天没来，第五天也没来，接下来好些天也没见他的人影，凌云也渐渐不再往心上去了。

整个夏天，没下几场雨，重庆的夏天实在难熬。晚上很难入睡，就算不动也一身是汗。凌云想到小时候一到夏天最热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全家到乡下住几天。晚上总是睡得很晚，力豪、舒华，还有乡下的孩子在田地里玩。凌云喜欢编故事给讲他们讲，一群孩子围着她转；有时，也在地里捉迷藏，踩坏别人的庄稼。仿佛总有一个橙黄的月亮挂在天上，就算翌日被父亲责骂也不怕。今夜，也有月亮，白色的，十分耀眼的光，像太阳一样，凌云只想躲着那光。

入股的事越来越渺茫，凌云后悔不该把那一部份钱交给二叔，又思忖着二叔是不是嫌太少不肯让她入股，但他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呀。小时候，二叔待她和力豪也是好的，父亲也说过他跟二弟从前很亲。然而…一想到二婶，凌云就后悔应该听母亲的话，先跟她搞好关系。想到春天来这里的路上，阳光那么灿烂、花开得那么好，而今只希求一场雨，不至热得糊涂不知去向。

立秋之日，总算下雨了，骤然退了凉，铺子外的梧桐被雨淋得飒飒作响，一阵风吹来，凌云不禁打了个寒颤，父亲去世那年秋天总是在下雨，那么多的水也浇不灭后面那场大火，跟眼泪一样流得再多也无用。她本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人，父亲去世后暗暗发誓不再让自己流泪，那场大火也未掉一滴泪，这场雨却让凌云湿了眼眶，欲将泪水吞回去，眼泪却不断往外流，顾不得外面下着雨，只是不想让铺子里的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却浑然不觉不带伞更能引发别人的诧异。

凌云不知往哪儿跑，这铺子在山坡上，只顾一路往坡下跑。雨虽不大却也足以打湿衣裳，凌云穿的淡紫印着浅黄圆点的绸旗袍紧贴在身上，方想起没带伞，正想着找个地方躲雨，却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走来，竟是传运，凌云本能往回走。

“大小姐”传运追了上来。

许久没人这样叫自己了，凌云停住了脚步，恨泪水如此不争气，也恨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传运追了上来，不大的伞几乎罩在凌云头上。传运并不问她去哪儿，只说到茶馆坐坐吧。凌云本无目的，俩人便就近找了个茶馆。茶馆外面也有梧桐，雨尚未停，阳光已猛烈射了下来，被雨水洗过的树叶，一眼望去像绿色的绸缎在天边飞舞。一问一答中，凌云把本想隐藏的家事和自己目前的困苦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多是他听她说。凌云只知道传运也不是本地人，在重庆与几个人合伙做黄金生意。凌云也没心思多问，只觉得这个人是靠得住的，有这么一个大哥该多好，想到力豪的懦弱，凌云不由皱了眉。

传运道：“你不应该这么耗下去，他们是不会让你入股的，你倒是应该问他们要工钱，拿到钱就离开。”

凌云思忖着他的话，难道就这样离开，回去吗？不回去又能到哪？一阵心酸，只道：“现在不能走。”

凌云还在琢磨怎样去要自己的工钱，再次提入股的事，没想到那么快就把她推到去与留的峰口浪尖。

中秋那晚，没有月亮。凌云正准备给母亲写封信，就听见二婶的声音。

“云儿，干嘛昵？今天过节，换件衣服，晚上有客人来。”

连母亲也很少这样叫自己，父亲高兴时会这样。凌云看着二婶洁白的牙齿沾了一点鲜红的唇膏，本想告诉她，却见她扭头走了。

凌云看着自己蓝布旗袍，琢磨二婶该不会因为这身衣服过于素朴吧？换了件到二叔绸庄后新做的蓝底黄花绸旗袍，平时很少穿，是二婶挑的布料，在灯光下倒不那么显眼。客人是一个矮胖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似乎跟二叔二婶很熟。凌云能感到那人不断打量自己的目光，委实厌烦，饭桌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凌云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当二婶问凌云对那个客人的印象时，凌云很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厌恶表露出来。

二婶冷笑道：“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呀，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开着药铺，可比我们这个绸庄大多了，刚死了老婆，只有一个7岁的儿子，你嫁过去只有享福。”

“我现在不考虑结婚的事，就算要嫁，也不会给别人做填房。”凌云声音不高，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

“你还想怎么？拿来那点钱早被你吃光穿光用光了，我们不能这样白白养着你，再说这也是你妈的意思。”

“我妈的意思？”凌云愕然。

“是呀，你妈同意你一个大姑娘跑那么远到我们这来，还不是让我们给你找个好人家。做事是假，找人是真。”二婶瞥了一眼凌云道。

天哪，母亲真会这样？当初，母亲同意到重庆找二叔，还拿了一笔钱，难道只为找个人嫁了，又何必跑这么远，吃这些苦。这里待不下去了，家也回不去了，想到那个矮胖的谢顶男人，只有逃！再不想看到这些人，什么入股呀，重振家业呀都是空，只有兜里剩下的这些钱是真的。“做事是假，找人是真。”二婶这句话不断在凌云脑中闪现，眼前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凌云不知不觉走到江边，轮船呼呼开过来开过去，不管什么船不管去哪里，只想能带走她就好。江中有只小帆船，绿色的旗袍像一朵浪花激起的涟漪，旋即将被江水淹没。一艘拉煤的船突然开过来，凌云拼命往岸上跑，她不想死、不能死！

江上又起雾了，她连大哭一场的力气也没有。既然不死就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