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97年7月1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当五星红旗伴着激昂的国歌升起,在香港上空高高飘扬的时候;当杏黄的五角星和洁白的紫荆花交织于历史天空的鲜红幕布里的那一刻,举国一片欢腾。从白雪皑皑的珠穆朗玛到碧波浩渺的东海之滨;从黑龙江边的冰封大地到曾母暗沙的骄阳万里。巍巍中华因这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分别长达158年的香港终于重回了雄壮的神州,而同时发出欢呼和呐喊!若沉睡的雄狮苏醒发出雄浑嘶嚎响彻云霄——历经百年沧桑的香港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是值得历史铭记的日子。天地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时,有个地方却不一样。这里位于江南锦绣的洞庭西畔一个名叫“鼎城”的小县,古称“朗州常德县”后更名“鼎城区”。沿着县城一直向西北走,有条直如弓弦的河,河边有条弯曲如弓的山路。山路的尽头转弯就是个渡口,过了渡口就到了“俞公渡”镇。对于这闭塞的古镇而言,这不过是平常人生长河里普普通通的一天,和往常并无二致。早起、农作、洗衣做饭、挑水劈柴;这里的人每天只为生计发愁,他们没有时间关心政治、关心历史,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园里的菜生虫没有,田里的水够不够作物生长,别是寒来暑往颗粒无收。香港回不回归、属华还是属英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最多不过是茶余饭后多点谈资,此外,击不起一丝波澜。这里的很多人连渡口外的鼎城都不是特别了解。
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村头的老陈,陈老道。老陈是当过兵的,参加了抗美援朝,回到老家里当了乡的会计,据他自己说十里八乡的第一台拖拉机也是他开的。后来听说老战友埋在这里,才辞了工作拖家带口来了俞公渡的;另一个就是渡口的艄公,渡口边常年停着一艘乌篷船,篷外挂一只煤油灯盏,船上的老人戴一顶楠竹斗笠,身穿灰色短衫,外套着棕叶蓑衣,古铜色的赤脚站在甲板上。枯瘦的双手持一根长竹槁,一半在水底一半倚靠着船篷。若有人路过他就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黑牙齿:“过河(huo)克波”?
老人叫张渔,原名叫什么不得而知,32年前入赘到这里娶了这里一个渔女后改名张渔。张渔和妻子婚后一年生下一子取名张明,妻子却因难产去世,留下张渔一人拉扯大张明。十年前张明也娶了渡口外一教书先生的小女儿周凤英,不久生下一女取名晓芳,五年前又得一子,恰逢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为此还罚了2000元,拉走一头猪。故而张明给小儿取名孝道,以此纪念,希望孩子长大能不忘父母艰难,以后多多孝顺。
本来一家人也过得挺好,老人渡船,两口子种田平平淡淡的过着,可在晓芳6岁的时候,张渔就坚持要让晓芳去上学,将来也要让孝道上学。也许是在渡口迎来送往渡的人多了听得也多了,他总说:“现在的孩子一定要上学,将来才有出路,张明你小时候没让你上学就是我最大的遗憾!”其实这镇里的孩子基本都是到了年纪跟着老先生认几个字就好,哪有几个真正上学的。可拗不过老人坚持,周凤英也是受过几天家教的人,所以就答应了。张明也想着将来接过父亲长竹槁继续摆渡,多个孩子上学也不是活不下去。可就在孝道两岁的时候,听说是国家经济发展了,区里也有钱了,河口修了桥通了路,这摆渡的营生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就在香港回归的前几天,张明靠在河边的大樟树下乘着凉,眼望着河水怔怔出神:“靠着几粒谷物自然是无法维持这个家的,两个孩子要读书就更难以为继,马上九月又要开学了,这次坚决不让晓芳去了。这要是回家了剪点窗花,做点针线,卖钱贴补家用多好呀;嗯,将来也不让孝道上学,等他懂事了,就买一群羊回来让他看着,或者买条牛也好,以后让他耕田,这村里的耕田活计让他一个人包了,岂不是极好?最好现在就去奢头牛犊子回来。”想着想着张明突然站了起来:“要得,老子而今就克”。
没走几步又用手摸了摸下巴:“这哈,小儿我也不得让他上学(xio)克哒”张明暗暗下着决心。
树顶的鸟忽然惊起,一声呼喊打断了张明的思绪。
“张明!张明!”张明看着河那头自家门外,老陈正焦急的向他呼唤。
张明也扯着嗓子冲那头应道:“出么得事洛?陈叔”
陈叔喊道:“快滴儿回来,你老倌子搭一跟头,而今不么得狠哒”
张明像被重锤锤了下头,脑子里嗡嗡的,不敢多想,急忙就跑回了家去。
一张破旧的老床,上檐雕着两只凤凰,凤凰的眼珠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床两头雕刻着成板的茉莉花,早没有了昔日的颜色,露出木里的枯黄。床沿下是一张踏板,长年的踩踏使它微微凹陷,除了四个脚上还留有斑驳的紫红漆,踏面上光秃秃的只剩一片毛糙的原木。踏面上放着一双解放鞋,原本的军绿此时已泛出了黄色,鞋面与鞋底的连接处也看不到棱线,底子上更是没有了一丝齿印。只有满底的黄泥。鞋的主人躺在这张陪了他30多年的旧床上,气若游丝!就在两个小时前,老艄公背着锄头去菜园里锄草,眼看日上中天,准备回家吃午饭。许是鞋子穿得太久鞋底也磨平了,老艄公上坡时脚底一滑,一跤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村里的壮年路过将老艄公背回来,伺候在了床上这才去叫张明回来。
周凤英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床头,满面愁容,眼泪簌簌的落着,晓芳也哭得梨花带雨。床尾站着几个村里的人嘴里都嘀咕着些什么,大体意思不过就是老人家遭孽了呀,让凤英节哀,早点准备棺木后事云云。四岁的小孝道没有哭,只瘪着嘴反而拉着妈妈跟姐姐的手摇晃着,似是在安慰着她们。陈老道从门里进来见此情景伸手抱过了小孝道,一手把孩子裹在右胸口,腾出另一只手拍了凤英的肩膀,又看了看屋内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自己这才转身准备出门。不想差点撞到从门外撞进来的张明,只好闪身立在一旁,叹了口气,最后又找了张椅子抱着孝道坐在了靠门的角落。
“凤英啊,爹这是咋啦?不是刚准备吃饭了么”张明冲进门就扑在老艄公塌前两眼通红,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转头向妻子问道。
周凤英怔怔的望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独自留着泪,也不回话。这饭还热着呢,看到眼前景相,谁又吃得下。
恰在此时门口的小孝道喊道:“爸爸,我饿,还不吃饭么?”
村里的几个大叔也发了声:“让孩子先吃饭吧,饿坏了孩子不好。”
张明木讷的点了点头冲着小女儿说道:“晓芳,带着弟弟柒饭克,听话”。
张晓芳收住了眼泪也点了点头,却还止不住抽泣的说:“爷爷在菜园里摔了一跤,说是脑溢血”说完就到门口带着弟弟往橱柜里找碗盛饭去了,自己却没吃一口。
张明听完女儿的话站了起来搂过一旁的妻子,双双流着眼泪,抿得发紫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又转身坐到了床边,伸手去摸了摸父亲的脸。
陈老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明啊,你屋里老倌子怕是起不来啰,这一时半会又不得死,你两口子就好生照顾着,出么得事洛,就喊我们”。
又转身对大伙儿说:“张明屋里出这个事,大伙都帮帮忙,就这一两天了,回去把龙杠都准备好,谁家有劳力的也出一个,过几天把老艄公送上山去”。说完领着众人离开张家。周凤英把众人送出堂屋带着哭腔对着大伙道:“辛苦大家了,多谢”这才转身进门。
张明和凤英轮流在父亲席前共照顾了三天,期间也有村民来看望,送了些瓜果,还有红包慰问。凤英一一收了并记下了人情。这天上午,床上的老人突然醒了,嘟囔着要见孙儿孙女。
凤英大喜叫过了丈夫张明和一双儿女:“公公醒来了”。
张明领着一双儿女进了里屋:“谢天谢地,爹你醒过来了”。
这时陈老道也提着条鱼进来了,看着悠悠转醒的老艄公面色潮红。把鱼放在了桌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天大的恩赐老艄公醒了,不过时候到了,这是回光返照。有什么事想问就问吧,老人家交代什么就听着,我去外面叫人了。”说着就出去了。
两口子听了老道的话如坠冰窟,拉过儿子女儿在床前站成一排,噙着眼泪对床上的老人说到:“爹呀,有什么话您就说吧!儿子儿媳听着呢”。说着又把父亲的身体往床枕上靠了靠。
“水,水...我要嚯水”老艄公半靠着床沿道。
凤英麻利从厨房端了碗温开水用勺递到老艄公嘴边“来,公公来张嘴”。
老人才喝了第一勺水,凤英第二勺送过去他就喝不下了。“放下吧……”老人嚅道。
张明看着老人连多喝口水都不行,更觉悲从中来,扶着老人躺下又叫了声:“爸”。
老艄公嚅了嚅喉咙说道:“张明啊……我晓得我就要去了,你们也莫伤心,葬礼就简单搞哈...屋里本身......本身没的钱,你莫浪费”
“我晓得洛,爸”。
“30多年没见你娘老子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也要克下头找她啰,张明啊,也没留么得东西,你们两口子都算孝顺我也没什么牵挂,你跟凤英带着孩子好好过啊”。
“要得,要得……我都听你的”张明连连点头。
许是一口气说多了话,老艄公休息了很久才又说道:“儿啊,晓芳和孝道你一定要让他们上学,上学才有出路,我知道你一心不让他俩姊妹上学,我就怕你一根经,这事儿你一定要听我的,不然我死都不瞑目”
这下可把张明为难坏了,这才下的决心,才想好对策,父亲又在这时候说出这话,叫人如何能不答应。张明本身是个孝子,这又是老人临终遗言,一咬牙张明就点了头:“好叻,我答应你,让娃儿们都上学克,砸锅卖铁都供他们上学”。
老艄公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听到儿子应承下来就闭上了眼再也不说话了。张明等了许久,又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忽的就大哭起来:“父亲,走了”。
“爹呀……”
“爹呀……”
张家四人哭作一团,陈老道也领着村里老少进来了。
老艄公在家停尸三天,三天后送上了山。送葬回来张明就跟凤英商议要外出务工的事情。听说改革开放以来沿海一带发展不错两口子商量着为了孩子上学,决定到沿海去闯一闯。
1997年7月1日。把孩子托给了陈老道,村里人也应承着会帮衬两个孩子。张明领着周凤英坐上了去广东的汽车,一去就是好多年。只留下晓芳和孝道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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