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茶坝的天气变得愈发湿热。渝生的腿伤也日渐痊愈,阿明想起那日惹娘的邀请,想着快到月底,老油坊的工作也接近尾声,应该不会太过忙碌了。于是向渝生和祖母告别一声,便出门去了老油坊。
阿明来到老油坊的铺子,见惹娘和昨天那伙计在整理铺子的物品,他并没有上前主动找招呼。惹娘忙碌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阿明的身影,她马上直起了身子,满面笑容的说道:“你来啦!进来等我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忙完了。”那一旁的伙计也寻声瞅来,说道:“你就是阿明哥吧。惹娘姐经常向我提起你哩!”,阿明向他挥了个手势,回答说:“你就是阿宝。前几天惹娘还夸你身怀绝技哩!”阿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说:“要不,你们俩先去吧。接下来的活,我一个人能应付了。”惹娘面带惭愧的说:“那就辛苦你一下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活,用麻布揩了揩手,对阿明说:“你还没亲眼看过榨油吧?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榨油,我领你去瞧瞧。”说完,带着阿明往院子里奔去。
穿过一段昏暗窄小的走廊,眼前变得豁然开朗,高耸的柱子撑起了宽敞的空间,屋子的正中央放着的就是油坊的核心部件——榨油仓,它是由一棵完整的巨木组成,木头内部被挖空形成仓体,里面放置包饼,塞入木楔;最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巨大的撞锤,由一块重达两三百斤的青石构成。
油坊里温度很高,菜油的香气扑鼻而来。工人们都打着赤膊,露出了岁月锤炼过的如铁的肌肉筋骨。领头的就是阿宝的父亲——老谭,他负责最重要的工作,操作撞锤。另一些油工则是常年流动的,每到油坊忙碌的时候,老油坊会临时在村里招募青壮年以作补充,供给他们一日三餐,同时还有不少酬劳可得,只是这活计异常辛苦,非年轻有力者,不敢轻易尝试。
黄亮的菜籽油在巨大撞锤一声声的重压之下,悉数迸发而出,油香也愈发浓烈。阿明好奇这油坊里的一切,以前总是在高墙之外听到这声音,不曾想,里面却是这样宏大热闹的场面,他不禁心生敬佩,敬仰发明这油仓的人,仰慕这些最普通的油坊工。
惹娘在一旁铺派着油工们的工作,她时而查看炒锅里油菜籽的成熟情况,时而去看那磨盘上菜籽面的粗细,而后又去检查包饼是否捆扎严实……事无巨细,兢兢业业,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不敢放松丝毫。阿明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好意思去打断,因为站了一会儿便出了许多汗,他悄悄得出了油坊,站在庭院的廊下透透风去。
五月的阳光真是出奇的好,云雾散去,微风习习。阿明想要拥抱这难得的阳光,但又不耐这汗水的黏热,瞧见院子角落一棵芭蕉树绿意盎然,触目生凉,于是走上前去,那芭蕉正开着花,豆绿的果实只有小拇指般粗细,甚是可爱。
阿明正观赏得出奇,惹娘走了过来,说道:“我正到处找你呢,你居然在这里。”
“我嫌热得慌,就出来透透气。你忙完了?”阿明平静的说道。
“嗯,忙完今天就可以松口气了,这一个月下来真是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惹娘捋了捋湿透的衣服说着。
“你也不用那么拼,交给下面的人做就好。”阿明继续道:“再说,不还有你爸妈呢。也用不着你操心。”
惹娘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虽然我家看起来风光的很,其实近几年来,我常觉得力不从心。我妈原本就体弱多病,帮不上什么忙。我爸年轻时候,一个人操持油坊,过度劳累,现在落下一身疾病,做些闲事还可以,真要他下地干活,他那身子骨还真是吃不消了。”惹娘顿了顿,脸上显得有些沉郁,继续说道:“我真是不想让他们太过操劳,所以才逼着自己把这么大一个家担了起来。”
听完,阿明心中一股酸楚上来,这与他素日里见到的那个坚强的惹娘不同,在他眼前的这个惹娘,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她有自己的无奈,也有自己的软弱。阿明不禁要张开手臂去安慰她一下。不想,阿宝忽然冒了出来,向他两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啊,让我好找。”惹娘见是阿宝,马上振作了精神,说:“有什么急事吗?”阿宝说:“库房那边新进了一批油菜籽需要你去清点一下。”惹娘双手轻抚了一下额头和梳得整齐的头发,回答说:“我这就过去。”
阿明见她开始忙碌,便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阿明回到家中,径直去看渝生。他走到门前,房间里悄无声息,他觉得甚是奇怪,按往常的经验,屋里必有动静,可今日却沉默的鸦雀无声。他轻轻推开房门,发现桌子移动了方位,歪着摆在靠床的一边,桌上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阿明大感意外,他朝渝生望去,只见他蜷着身子,脸朝墙内,似乎在熟睡。阿明怕打扰他,小心挪动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他收拾好地上的东西之后,床上的渝生还是一动不动。阿明心想:“这家伙,今天竟睡得这么沉。我得好好吓他一吓。”阿明悄悄靠近床边,耳朵并没有捕捉到熟睡的鼾声,因为渝生睡觉常有打鼾的习惯,常惹得阿明睡不踏实,今天倒着实奇怪。他探头望去,眼神落到了渝生木僵的脸上,他并没睡着,睁开的眼睛无神的盯着墙壁,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上。阿明直觉他是出了什么状况。忙推了推他,问道:“诶!你怎么了?”
渝生侧躺着身体,纹丝未动,像木头般僵硬。“你别吓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阿明有些焦急的问。渝生仍然没有理会他,面无表情的呆望着。见这情形,怕是问不出什么,阿明有些恼火的起身,迈着急切的步子去寻祖母了。
祖母正在药房忙着。见了阿明她放下了手中的活,神情显得凝重。阿明急忙问道:“渝生他怎么了?”
祖母摇了摇头,说道:“他的脚伤倒是在愈合了,只是要恢复到正常的走路状态,怕是困难了。”
“什么意思?”阿明睁大眼睛,有些激动的问。
“轻则他以后会有点跛脚,重则可能会需要拐杖。”祖母抿了抿嘴,无可奈何的说道。
“这怎么行呢!难道就没有痊愈的法子了吗?”阿明有些失控的说道。
“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只是需要漫长的康复训练,但有可能起得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徒劳。”祖母不忍再说下去。
“我一定要治好他,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会帮助他!我不想让他后半生当个瘸子了!”说完,阿明激动的跑出门去。
阿明返回渝生房间,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着,痴痴呆呆望着墙壁。阿明上前坐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右手,触摸他发凉的背脊,虽然是初夏五月,但屋里的气氛凝重而冰冷,让人感到窒息。阿明声音略带颤抖的说道:“你的事,我已经听奶奶说了。”渝生依然没有反应。
阿明继续说道:“我们并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不是?我们还可以通过康复训练,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啊!”渝生身躯微微动了一下,但眼睛依然盯着墙内,用极其消沉的声音说:“没有用了,你不用说安慰我的话。如果是在重庆我还相信有一线希望,这里什么也没有。我的相机坏了,手机没电了,我现在一无所有,我的腿也就这样了,我没法走出这大山,没法涉过这急流,我没法回家了,我一辈子都会困在这里,孤独……终老。请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渝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身体仿佛在抽泣。
阿明的手分明感到他颤抖的身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一个男人的悲痛和可怜,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遗忘。
阿明眼里噙着泪水,说道:“渝生,你一定要振作!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你要爬山,我就扶着你爬山;你要过河,我就牵着你过河;你要回家,我会一直陪你走到家门口!”
渝生转过头来,满眼泪水,无助的看着阿明,说:“我真的好怕……好怕成为一个没用的自己,让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会好起来的,请相信我!我一定要让你好起来。”阿明抓着渝生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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