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金庸大师去世,普天同悲,我的朋友圈被铺天盖地的怀念文章所覆盖。这些文章,我有时点开一两篇来看,它们都煞有介事地提到了金老先生一位远房堂哥查良铮,即诗人穆旦。在这些文章中,穆旦的名字,或许能为金庸一生的传奇再添几笔,但纯属锦上添花,不足轻重。
作为诗人,穆旦的热度不算太高。或有人觉得,穆旦相比金庸来毫无光芒。但我却不能这么认为。我曾对现代诗有过痴心地喜爱,便深知一位优秀的诗人对于时代的难得。特别是穆旦这样的诗人,创作力旺盛,更有其难以被掩映的光辉。所以,我决定写一写穆旦。
在网上,我看到了不少介绍穆旦的文章,我想如果只是谈他的生平或者诗作的话,似乎难有新意。所以我想说一说他与时代的关系,但这纯属一家之言,不足一哂。
我初识穆旦时,他还叫做查良铮。当时,我怀着极大的热情,阅读了许多新诗人的作品,譬如徐志摩的诗。我把他们一一读完后,仍觉得意犹未尽,便又找了一些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大多是拜伦、济慈和雪莱等人的诗。读这些诗的时候,我感到畅快淋漓,因为在阅读中,我感受到了一种直指人心的热情。那时我觉得这只是因为作品本身的魅力,没有意识到翻译者对于作品的再造之功,所以对写在每首作品后的译者——查良铮,每次只是一扫而过,不曾多留意。
有一天,我又读了他人翻译的作品,它们虽然也很好,但总觉得神韵相比查译版而言略有不及。这时候,我才发现查良铮的与众不同之处。后来知道,其实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翻译起来很不容易,难点在于诗人将澎湃的热情凝聚于相对齐整的格式之中。很多翻译者难以两头兼顾:感情译出充沛者,则格式散乱;格式译得齐整者,则语言干瘪。而查先生处理颇为得当,深得浪漫主义诗的精髓。
至此,我才发现他就是课本上《赞美》的作者,本身便是诗人,而这些译作都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那时,他被禁止写诗,他便在翻译中寄托了自己的浪漫幽情,以致让我于他的译作者窥见了他与浪漫主义诗人的心有灵犀之处。他无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所奇怪的是,在他自己的诗中,却几乎找不到那些浪漫的呼号。
浪漫主义诗人,常常更为人喜爱,因为他们总是不可多得。诗人也许大抵是浪漫的,却也需要逢着一个浪漫的时代,才能奏响凯歌。可惜的是,浪漫的时代,史上并不多见。窃以为,五四之后的十年,算得上一个浪漫时代,社会风气开放,知识分子个性张扬,所以孕育了像徐志摩这般浪漫到极致的人物,留下了一段引人注目的浪漫佳话。
然而,这样的时代终归短暂。1930年前后,当时的国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行政的力量在逐渐加强,其触角慢慢触伸到了文学界,另外,国内各派系之间的斗争日趋白热化,战乱时有发生,浪漫时代慢慢走向终结。
而文学何去何从,国内文人意见不同。例如徐志摩等人还想守着风花雪月的吟唱,不愿意过问国事的纷争。由此引发了一场与鲁迅的争论,议题便是文学是否可以独立于政治。
也许现在还有人愿意针对此展开争论。但在当时,鲁迅的观点逐渐占据了上风,之后的文人们,已经难以彻底避开政治的纷扰。穆旦比他们更年轻许多,当他大学毕业后,遇到的是一个更加不浪漫的时代。那时日寇的铁蹄踏入了中原,华北失去了平静的书桌。在这样的时代里,坚持风花雪月的吟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到底是继续心中的浪漫主义,还是拥抱这个大时代呢?穆旦面临着选择。
今天,我们回顾穆旦时,都会赞扬他的家国情怀,由此已然可以得出他最后的选择,他选择了毫无保留的拥抱他的时代。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徘徊很久便选择了从军入伍,以随军翻译的身份加入了远征军。
前文提到的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在国内有着很大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在国内找到他们的翻版。例如,徐志摩被称作中国雪莱,朱湘则被称为中国济慈,唯独中国拜伦这一名号暂无定论。因为除去风流旖旎的浪漫外,拜伦身上还有着更加迷人的魅力,那就是英雄主义。他曾为了理想与对手进行了殊死战斗,这让许多文人难以企及。
若问谁是中国的拜伦,我心中曾属意于穆旦,不为别的,只因他这段惨烈的军旅历程。
军旅其实也有它的浪漫之处,毛主席便曾说战地黄花分外香,而在我军甚至还产生了一些革命浪漫主义诗人,如陈毅等。但是对于穆旦而言,这段军旅生活确是不浪漫到了极致。当时,穆旦所在的远征军主力,在杜聿明的带领下,误入了野人山,开始了一段惨绝人寰的历程。在这场与自然的角逐中,人类败下阵来。一支十万人的部队,损失殆尽,无数冤魂掩埋在深深的原始雨林中。穆旦侥幸生还,但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很大,以致他在很长时间内不再写诗。
所幸不久之后,日本便举旗投降了。于是他又拿起了笔,但此后,他诗的内容与时代联系更加紧密。
那他是否彻底的放弃心中的浪漫呢?我觉得他并没有完全放弃。我记得上学那会,学他的《赞美》时,读起来感觉很怪,即使现在再读,仍然感觉到一种冲突感。因为这首诗描写了一位真实的农民的一生,但运用的却是浪漫主义的惯用表达方式,让人产生了因内容与形式不一致而引起的冲突感。而且,在穆旦作品中,这种冲突感却是一以贯之的,几乎成了他的特色。
显然,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写浪漫的内容,或以现实主义笔法写现实的内容,是我们习惯的写作方式。但穆旦却不,即便在不浪漫的时代里,他的热情仍旧难以抑制,凭着与浪漫主义的心心相印,留下了这一曲曲对于时代的深情。
问此中有多少无可奈何,恐怕唯有他自己知道。但我仍想略略梳理一下他的选择。在我看来,穆旦在这不浪漫的时代里,并没有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浪漫主义立场,但也没有彻底的陷入现实的云泥之中,他选择的是有节制地追求浪漫和有限度地表达诉求。这种看似调和、折中的选择,却恰恰是绝对中庸主义或绝对浪漫和绝对批判主义的对立面。它不如绝对中庸离现实更近,不易被思想正统人士所接受;它又不如绝对浪漫或绝对批判离精神更近,也不易被彰显个性人士所接受。所以实际上,这是一种最困难的选择。
它唯一的好处是,让人在现实的框架下保存自我,让人在现实的生活中发掘精神。就穆旦而言,有节制的浪漫,让他不至于在这个不浪漫时代被浪漫反噬,像海子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结局;而有限度的诉求,让他不急于求成,这反而使他的付出最终得到更好的回应。
他这一选择,的确使他的诗情得到很好的保持。诗人的诗情往往短暂,天才如徐志摩,到了三十岁,也不得不一再精神自剖以寻求灵感。但穆旦是个例外。如前所述,穆旦翻译前述浪漫诗人的作品时,已经年过四十,并且政治上还被判为右派。可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依然保持着浪漫主义者的热情,高质量的完成了那些作品,实属难得。而到了1975年,他再次拿笔写诗时,依旧才思泉涌。到了这时,他诗里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冲突感,并且表现出了明显的现代性。
翻看穆旦的百度词条,他被评价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第一人。我想这样高的评价并不是穆旦的主动追求,他只是做了一个诗人所应当做的而已。但他完全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他曾在他最后一首诗中写道:“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读来有些伤感,但并不遗憾。因为在不浪漫时代,普通生活才是人生的常态,诗人也难以避免。对穆旦来说,恰恰因为反映普通生活,使他的诗表现出了深刻的现代性,得到后世的推崇。
我们不应把诗人过普通生活看做一种悲哀,这是他们于这时代的必修课。因为当今时代,相比穆旦的时代更加不浪漫,在这时代,诗歌反映生活几乎就是其现代性本身。这使得那些拒绝生活体验,束之于高阁的作品,难再得到时代的回应。那么穆旦选择的有限浪漫和有限诉求之路,对那些勇敢的后来者而言,无疑就是一条光明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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