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州的时候，家里有住家保姆，保姆照顾着妈妈，成星初才有时间写作。
母亲的病是夜里亢奋、白天昏沉，她的习惯则是晚上工作，白天休息。现在她晚上不能 写作了，白天又静不下心，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样过了半个月，她有些焦虑。按理，应该专心致志地照顾母亲，但是不能写作，她觉 得生活很空虚，找不到着落。
她看母亲睡了，想在院子里走走。
迎面遇到了步履匆匆的明澈。
明澈说:“我今天来这里办点事，正想着去看伯母呢!” 住到养老院的半个月，除了来的第一天，他们没有再见面。
她说:“来处理事情啊?不是各堂都到方丈那里去汇报的吗?什么事劳你大驾?”
他笑:“非得让我承认我是专程来看你们的么?其实不是专程来的，我来看望和你们，和翟伯母。”
她也笑了:“可你来得不巧，我妈刚睡着。”
他看了看表:“你们住得还习惯吗?有什么不方便的对我说。”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出家人整天都忙的什么，跟你说句话，你还得看表?”
明澈摇摇头:“星初，你知道我这两座寺庙，有多少部门来管吗?除了佛教协会、宗教局，文物局、旅游局、物价局、环保局都和我们有交叉，我整天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 安排不完的事情。算了，不说也罢，忙也是修行。”
她说:“怪不得这两年看你的博客不怎么更新了呢，原来是这样。”
他又看了看表:“走，到慧安那里讨口水喝。”
慧安给他们倒了茶，没说几句话，就被一个女尼叫走了，说是一个老人病重。
明澈说:“慧安比我还忙，她是既操心又操劳。”
成星初说:“济世与慈悲本来就是你们兰溪宗的宗旨，你们这样忙，也是祖师们所喜见的。”
明澈说:“说的是，人间佛教是教界的共识，我们兰溪也应该入世有为，所以，忙归忙、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我们还是得做。”
她问他:“可你毕竟是学问僧出身，除了事务，你最近有没有写点东西?”
“有，我在整理‘心具三千’的嬗变脉络”，他也问她:“你呢，不是要‘说沙门’么，开始了么?”
她摇摇头:“还没开始，我妈现在黑白颠倒了，我晚上得陪着她。”
他说:“这样啊，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一会儿慧安回来，我和他商量下，给你创造个安静的环境。”
她连忙摆手:“千万不要，已经给慧安法师添了太多的麻烦了，再说，照顾母亲也是我责无旁贷的事。”
慧安正好进门，她接口说:“这有什么难办的，成施主白天可以在我的禅房写作，阿姨交给我们，不麻烦，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人来做义工，人手够用的。您按时回来吃斋饭就行。”
成星初仍然推辞:“怎么好到法师的房间里扰你清净?”
“哎呀，成施主想太多了，我白天都在这里，禅房空着也是空着，您就当每天到我那里上班就好!”
明澈说:“星初，不要拂了慧安的美意。”
成星初不好再说什么:“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了。” 明澈又说:“给你创造了条件，你可得用心写。”
成星初笑着说:“原来这是逼我写稿的手段呀。”
明澈说:“这个我有经验，有时候，不借助点外力，人的潜能激发不出来。你就用心写 吧，成书之后，别忘了给慧安署个名!”
慧安忙说:“这可使不得!”
明澈说:“我开玩笑的，我们出家人要那虚名干什么，自己给自己找俗障吗?”
就这样，在养老院住了半个月之后，借助于停云寺的藏经阁和明澈、慧安的关照，成星初开始了《初说历史》第四本《说沙门》的写作。
明澈吩咐过管理藏经阁的弟子，让她自由查阅资料。她去藏经阁看书的时候，经常能看 到他出入方丈院，也能听到他在楼下的法堂讲《妙法莲华经》和《摩诃止观》。
他的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声音，有时候会突然触动她，让她的思绪起伏不定——她常常心 生感慨:四十年的生命，让自己也成了有故事的人。
明澈也到藏经阁找书，他看到她正在看《大唐西域记》，就问她:“你看这本书，是准备写玄奘法师吗?”
她说:“玄奘是一定要写的，但我的这套书是通俗读物，不是学术研究，人物的选择要 有点话题性和故事性，这样才会有卖点，不能像《高僧传》那样，罗列一个个得道高僧。我看这本书，不仅是为了写唐三藏，主要是为了写辩机。”
“写辩机要慎重，毕竟他对佛学有贡献，用小说家的笔法添油加醋不合适。”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来看他写的书啊，不为看懂什么，就为了感受一下他是怎样的人。”
明澈说:“辩机的资料太少了，《旧唐书》里只字未提，《新唐书》里有记载也语焉不详。现在的史学界和教界基本认同《新唐书》，但也有人表示质疑:如果他真的是因为与高阳公主私通而被腰斩，碍于他俩的身份，当时的佛教界和文臣一定会讳莫如深，那《新唐书》 的资料从何而来?而且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根本看不到当时人的只言片语。考虑到《新 唐书》的作者欧阳修等人有排佛倾向、以及《新唐书》里太多的谬误，人们的质疑也有一定 的道理。”
“你认为，辩机和高阳公主的事是《新唐书》为了排佛而编造的?”
“不是，我也觉得辩机的生平有可疑之处。玄奘法师西行归来，太宗非常重视，他委任 丞相也就是梁国公房玄龄亲自协助，征召全国寺院中擅梵文、通佛法、持戒无损的僧侣、在 严格的筛选之后，组成了一支顶级的国家译经团队。所以，玄奘译经其实是国家行为，而辩 机被遴选为九大缀文大德的时候，年仅二十六岁。在法师的译场里，辩机翻译的经典、加上 你手里的《大唐西域记》共有七部之多，其中非常吃重的《瑜伽师地论》则由他摄决择分， 而《大唐西域记》本是法师的西行漫记，如此私人的文章，他不让别人执笔而委托了辩机， 可见玄奘法师对他的信任与器重。这样一个年轻、有才华而又纳入了国家僧才团队的大和尚， 却突然在当时人的视野中消失，这显然不合情理，说明辩机是出了某种事情，堵住了当时人 的嘴，可惜历史不能猜测。”
“写《说沙门》，关键在于‘说’，也就是评述，你的这些评述就很有意思”，成星初接着说:“扯远一点，如果，我是说如果，辩机真的爱上了高阳，你认为他会怎么办?”
明澈说:“我想，他会脱下袈裟还俗。”
“为什么?” “信仰必须发自真心，如果他的信仰和感情产生了激烈的矛盾，那说明他的真心在动摇，愿心不坚，势必在戒律中苦苦挣扎，这样，还不如做一个在家居士。”
“再扯远一点，就算辩机做了居士，他和高阳的爱情仍然是死罪，你觉得他会爱下去吗?” 明澈笑了:“你这样问，好像我是辩机，我不是辩机，无法回答。”
成星初说:“你就假设一下嘛!”
他说:“我猜辩机会从容赴死。”
“那又是为什么?”
“辩机能取得那么高的佛学成就，说明他身上有某种刚强的力量，这种力量即使不能支持他实现普度众生的大爱，却足以支撑他完成一己小爱。”
成星初点点头:“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他仍旧笑着:“有什么道理啊，全是胡乱猜。我只不过惋惜辩机，希望他能有所成就，做不了一代高僧，哪怕是做一代情圣也不枉此生。仓央嘉措的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这 些年似乎很流行，其实，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负了如来，既然负了如来，何必又负卿?”
她说:“看来你关注过辩机，要不然怎么这么熟悉?”
他说:“也是有感而发，有个弟子爱上了一个姑娘，他在爱欲和信仰中挣扎，也已有两 年多了。上个月我让他还俗了。说到底，摆脱欲望并不是修行的终极目标，修行的终极目标 是洞见真理。如果爱欲是修行者洞见真理的障碍，那么，他是需要放弃欲望，但是放弃之后 他反而更加不能洞见真理，那为什么还要让他忍受痛苦?也许经历过，他反而能跨越那个障碍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缘，时机未到，谁也参不破这因缘背后的奥义。”
正说着话，藏经阁下面一片喧哗，有个小和尚大声喊:“师父，我们走了!”
明澈推开窗户:“肃静、去吧!不要吵!”
来到停云寺这么多天，成星初从没见过这里如此吵闹，她问他:“什么事?” 明澈哈哈大笑:“我建了一支足球队，借了附近学校的操场来训练，今天是训练的日子，他们觉得是出门放风，都高兴坏了。”
成星初也笑着:“头一次听说还有和尚足球队，你也真......真不靠谱!”
他还在笑:“和尚怎么不能有足球队?强身健体有什么错，少林寺还开武馆呢!人间佛教么，出家人也是人，也有年轻人的活力和热情，难道死气沉沉才算是出家人应有的模样? 我有时候还当他们的教练呢!”
一句话，又让成星初想起了当年，她说:“是吗?你教他们的时候叫上我，我想再看看 你踢球。”
明澈收起笑容，轻叹道:“球队建起来了，我却跑不动了，你就是来看，也看不到我那 时候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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