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的好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张越在张洁去世后,沿用张洁一部散文集的篇名《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发表了一篇纪念长文。文章中,张越写道:“据说她的小公寓在哥伦毕业大学边上,很安静。”这个“据说”应该是能坐实的,因为,张洁给另一位朋友回复的一封邮件中这样描述自己移居美国后的生活状态:“因为(住处)距离哈德逊河只有一百米,河堤上是林荫大道,虽然烈日炙热,但树荫浓密,树下是一个接一个的长椅,我很多时间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荫大道上,什么都不想,就是坐看河上的风景”。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呢?我觉得,张洁所说的什么都不想,是不去想文坛上的纷争诉讼。坐在河边看河水汤汤,“逝者如斯夫”的千年感慨怎能不油然而生?俱往矣,张洁大概会想到自己那篇标题很长、篇幅最大的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创作于1992年,那时,因为中文输入系统的诞生,中国作家陆续开始借助电脑写作,《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就是张洁尝试用电脑创作的一部怀念母亲之作。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当《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完成到8万字时,它突然消失在了电脑里。呕心沥血、字斟句酌创作的作品突然不见了,对一个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感觉锥心和无助的?当然,遇到这样的意外张洁不是唯一的作家,他们中的不少人因此就放弃了莫名丢失的作品,但张洁,硬是从头开始再写了一遍《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那个人去了》。此举固然显现了一生波折不断的张洁不肯轻易认输的劲头,更是因为与母亲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后,张洁觉得妈妈张珊枝的经历最值得她用丰沛的情感书写下来。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那个人去了》,巨细靡遗地记录了母亲最后八十多个日夜的生活起居,张洁以此尽情表达了自己对迈入老境后的母亲疏于照顾的悔恨,也将读者带入到伤感而又共情的情绪中。
“她只是不肯承认那是衰老的象征。在她辩解的深处,恐怕隐藏着对衰老无力、无奈的忌讳,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老。”
“妈的抵触、隐瞒、解释里,总含着隐隐的迁就。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把,反倒把我有一个人丢下,让我独自在这实在没有多少乐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里继续跋涉、挣扎,是她对我的一种背弃。”
“只有她,才是最有权利拥有我和我的一切的人。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这是无需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示温情,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可能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我就追悔莫及。”
……
1992年,我还未到而立之年,我妈也还身强体壮,初读张洁的《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也喉头发紧,也潸然泪下,但只是被张洁细致入微又情感真挚的文字深深打动了。匆匆中时光过去了30年,我妈也像张洁的母亲一样罹患了脑萎缩这种恶疾,在母亲张珊枝最疼爱的张洁也去了之后,再读这本《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我读到了从来就是昂首挺胸面对不完美的世界的张洁,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会经常遭遇非常无奈的一个个瞬间。
在那篇纪念张洁的文章中,张越还写道,“她早期那些大红大紫的作品,在我看来并不足观。我以为,她真正创作的开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次向温情的告别……告别了温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问、自我撕扯的开始”。我则有自己的想法:让其在文坛名重一时的张洁早期作品如《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沉重的翅膀》,也非常优秀,只是,相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以及之后创作的多卷本长篇小说《无字》,早期的张洁总是温情脉脉地替作品中她喜欢的人物涂抹上理想主义色彩。这种色彩,与张洁的心血之作《无字》中的最狠和最痛相得益彰——是不同时期的张洁将最好的自己奉献给文学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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