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境比兵部更早获知雍城关一战的消息,她一人单骑,不眠不休跑了一日两夜,从西越赶回南楚,甚至因为暴雨,禹阳九门提前落锁,她也不管不顾,倚仗轻身功夫,翻越墙头。
十九岁的方境已独自游历江湖四年余,很有些粗糙山水磨砺出来的敏锐,一踏进院门就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盯着,遂回头向屋檐看去。
果然,檐顶有两道雨帘勾勒出来的人影,三双眼睛有一瞬的对视。
这两人也十分机敏,被发现后,转身便跑,饶是方境动作敏捷,待她跃上墙头时也只看得到两道背影向西而去,拔腿想要追过去,又听到屋内传来器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惊叫,不得不又跳回院中,向正堂跑去。
许是因为暴雨遮挡了视线,方境并未注意到她刚刚落脚的屋檐西侧的不远处还藏着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一动不动趴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退开。
叶泽的灵堂设置在叶家老宅正堂,大门正对着影壁墙,方境跑进去时,灵房内的烛火全部熄灭,借着火盆中的几丝火光,能看到北侧放置着的灵床,光线阴影勾出一个人的形态,安然坐着,饶是方境走南闯北惯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再细看之下,灵床上摆放着一柄长剑、一顶头盔,头盔是黑色的,泛着寒光,头盔之下仿佛有一双暗色的眼睛正冷冷看着一切。
几乎同时,另一道尖叫传来,循着声音看过去,东偏厅的梁上,赫然挂着个人——脸色灰白、脑袋低垂,已然没了生气。
一道闪电打过,堂内瞬间亮如白昼。
这间厅堂本就十分宽敞,如今家具器物全都搬走,更显得空荡荡,北侧是棺木与灵床,南侧跪着十来个人,摆在东偏厅门口的屏风倒在地上,应是被风刮倒的。
方境深吸一口气,沉着吩咐道:“点起烛火。”
跟在方境身边的边啓予恍然,连忙去笼住火盆中的火,待火苗转强后,才依次点起烛火,他毕竟还小,强自镇定之下,双手仍旧有些颤抖。
守灵夜,烛火不能灭!纸火不能熄!
灯灭不祥!
杨芮与一众将士片刻呆愣之下,已然调整好心绪,见方境身着丧服,猜得到她是叶家人,点头示意后,走到东偏厅前站定,观察片刻后命令道:“仍用屏风格挡,明日一早报到禹阳府。”杨芮是叶泽副将,在军中地位超然,尤其守灵这十几位官兵全都是叶泽亲自训练出来的,除了叶泽,便只听杨芮。
谁料另一位络腮胡子的大汉,反对道:“丁飞是我兄弟,不能让他尸身悬挂一夜。”
原来挂在东偏厅梁上的是守灵官兵,名叫丁飞,这位满脸粗糙的大汉,名叫贺进。
杨芮解释着,“应当保持现状,以待官府验看。”
方境并不理会杨芮与贺进的争执,安静行了丧礼后,才悄声问:“大姐呢?”她进了灵堂后就发现一众家人俱在,却唯独不见叶离。
边啓予也小声回着,“回房去了……”
叶离自小身体就不强健,一年之内父亲、母亲、弟弟接连去世,心力交瘁,如何也熬不过守灵的三日三夜,叶家人不拘泥守旧,不愿看到家主伤身,便劝她回房歇息。
方境心下了然,站起身,朗声说道:“这里是叶宅正堂,亦是兄长灵房,烦请各位自重。”方境虽是年轻女子,可毕竟长在叶家,又在江湖历练,自有一股威严在,“人既然死在叶家,我叶家必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望各位稍待片刻,容我请示家姐后再做定夺。”
说罢,方境大踏步离开,倒是杨芮等人自觉失了男人体面,面色讪讪地重新跪回到灵床前,向边啓予询问方境身份,这才知道这位英气十足的年轻姑娘是叶家二小姐。
堂堂叶氏一门,果然气度不凡。
穿过正堂,走过连廊,越过跨院,右侧是叶离的院子、左侧是叶泽的院子,自叶泽从军后就极少回来,已经与空置无异,但方境走过连廊时,分明听到院中有细碎的说话声,她脚步一错,刚要出声呵斥,却分辨出是叶离低低的声音,“阿泽,是你回来了吗?”
方境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性格硬朗豁达,对生死看得极淡,却见不得叶离受苦,匆忙跑进去,果然叶离正在叶泽房内的床上躺着,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眉头皱得紧极了,似乎在忍受巨大的苦痛,方境忍着心酸,喊着,“姐、姐,是我,阿境……”
叶离明显是在梦中,浅浅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听到方境喊她,仍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又迷离了一阵子,才哑着嗓子应着,“怎得还穿着湿衣服,快换了去吧。”
闻言,方境眼泪滚掉下来,扑到叶离怀里,“姐,你这样,我心里难过。”
叶离搂着妹妹的肩,哄着,“听话,去换了衣服,我睡了一阵子,身子舒爽了不少,等着你回来说话。”
“我不!”方境担心身上的湿气渡到叶离身上,往后退了半步,蹲靠在床边,方境看着叶离苍白憔悴的脸,连嘴唇都失了色彩,眼睛也不似平日里闪亮,暗淡得全无生气,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了。在外人面前,方境是叶家二小姐,是隐士卫头领,是江湖豪客,但在叶离面前,她就是个未长大的妹妹。
“天亮了?”叶离伸手抹去方境脸上的泪珠,瞥眼看看天色,外头仍是黑漆漆的夜,原来,还有一日一夜。
方境握着叶离仍紧握的着拳头,掌心一片冰凉,“我决定了,以后留在禹阳,陪在姐姐身边。”
叶离与方境脸贴着脸,感到她湿漉漉的泪,“姐姐想你了。”
方境虽是养女,却得到叶家所有人的宠爱,吃穿住用与叶离一般无二,不过方境不喜读书,只爱刀枪棍棒,父母也由着她,能把叶家最隐秘的隐师卫交到她手中,足见方境在叶家的地位。方境小叶离四岁,是叶离给她开蒙,姐妹感情非常好,方境看不得叶离受苦,叶离也心疼方境千里奔波,再次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累坏了吧?”
“灵堂里那些人都是谁?”话一出口,方境就后悔了,她回来是要顾着叶离,帮她处理家事,更是要劝她好好休息,人死不能复生,灵位守还是不守,又有何异?
叶离回握方境的手,“是阿泽的战场兄弟。”
方境有些恼,心说即便如此也不能在灵堂吵吵闹闹,话未出口,脸上已是不悦的神情。
叶离摩挲着妹妹的手背,柔声询问,“将军们为难你了?”叶家人当方境是自家人,外人却未必当她是叶家人,尤其是这帮征伐往来的粗莽军人。
方境哼了声,“他们敢?是有个叫丁飞的小兵自杀了。”
“自杀?!”
“嗯,应当错不了,尸身还挂在东偏厅,那几个人在吵闹着要报官,这大半夜的,就算是官老爷不睡觉,也不能在家里吵吵闹闹。姐,我去把他们都轰走。”即便掌控隐士卫已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方境还是改不了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叶离叹了声,“我去吧。”
自得到叶泽殒命沙场的消息,叶离就水米未进,起身时眼前一阵阵发黑,若不是方境扶着,肯定会摔倒在地,饶是如此,脚下仍如同是踩着棉花一般,平时几步就能走到的地方,这次足足花了三四倍的时间,叶离一进正堂,众军人喊了声“大姐”,惹得方境翻了个白眼。
“你们随阿泽喊我大姐,我自然将你们当兄弟。”叶离音色很暖,声调亦是柔和,即便是训斥也是淡淡的,“丁飞在家里出了事,当然不能撒手不管,可也由不得你们闹灵房。”
原本吵吵闹闹的几个人,噤若寒蝉。
叶离环视一圈后,目光落在悬挂在侧梁上的丁飞,他的脸呈红黑色,眼睛张开,眼球突出,口鼻处流出清血水,双手双脚齐齐向下,早就已经没了生息,“放下吧。”
杨芮一愣,低声要求,“应保留现场,待明日过后,交由官府查勘。”按南楚丧制,守灵需三日,如今已过了两日,杨芮打算维持现状至守灵期满,如此,既不会冲撞了叶泽,也不会破坏了现场。
叶离瞥了杨芮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杨芮对面,脸涨得通红的贺进,“你的意思呢?”
贺进当然不忍心丁飞尸身被挂在梁上,为此一直与杨芮吵闹,怎奈杨芮是副将,比他官阶高,这会儿见叶离支持,立刻梗着脖子说:“当然是要放下,人死为大!”
“人死为大啊?”叶离凄然一笑,“取纸笔。”
不一会儿,就有仆役送了纸笔,叶离身子虚,灵堂规矩不能坐凳坐椅,她勉强跪坐在地上,将丁飞死状描绘下来,画完最后一笔,也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手指一松,毛笔跌落纸上,留下重重的一个墨点。
“姐……”方境赶紧扶住叶离。
“放下吧,明日一早通知丁飞家人。”叶离靠着方境的支撑站起身,退到大门外后又叮咛一句,“保留绳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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