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开过一个玩笑——倘若小城的外地人尽数离开,人口起码会减少一半。虽然有些夸张,但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小城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想,他们来到这里不是想要挣大钱,只是为了生存而已。这里没什么挣大钱的机会,有的只是闲适的生活氛围。有不少本省的人口,但更多的是来自外省——四川、湖南、贵州等等。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会多一点,也许相差不大。但是身为湖南人,我却始终相信湖南人是最多的——尤其是邵东人。在百度百科上,关于邵东县的经济特点介绍如下:商贸活跃,民营主体,民间资本雄厚,素称“百工之乡”、“商贸之城”。常常听人说邵东人会做生意,怎么说也有点道理。父母这一代人,大多都外出做了生意,全国各地跑。有的去了广东海南,有的去了陕西新疆。当然,还有西南这片土地。甚至,老挝越南也有邵东人涉足。日后和一个朋友聊天,谈到为何邵东人会遍布全国时,他也回答不上来,只是说了句“邵东人太厉害。”但是,即便邵东人再厉害,却始终摆脱不了“邵东假货”这块臭招牌。
村里有个村民,比我父母大了几岁,在二十多年前去了武汉做家电批发生意。如今在武汉有车有房,生活倒是惬意。前几年回家时,他春风得意,向村里人说起了自己致富的经历。还有父亲的一个远亲,在邵东县城做物流生意,如今已有千万身价,几年前还在家乡建了一栋上百万的房子。据说不少村民都眼红,但我不得而知。如果邵东县确确实实如百度百科上所言——商贸活跃、民间资本雄厚,那么很多幸运的邵东人搭上了便车,分享了三十多年来的改革成果。只是,幸运的人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在边缘处痛苦挣扎。致富的神话与父母毫不沾边,他们只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寻求更美好的生活。
舅舅比母亲早来两年时间,租了间店铺做厨具生意,还娶了个本地女人为妻,生下了一个女儿。他那时候已经是三十五六岁,属于二婚,,但那时我丝毫不知道,因为我从未见过之前的舅母。这个舅母往后的人生有些悲剧。她和舅舅离婚后嫁给了一个企业主,日后企业主欠债跑路,她却顶替丈夫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亲戚中还有一个表哥——他是大舅的儿子(我一共三个舅舅:大舅在故乡踏踏实实地生活,二舅是个警察,三舅就不用说了)。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娶了一个贵州女人为妻,在小城摆摊为生。日后这个表嫂独自出走,表哥又娶了个本地女人。表哥遗传了大舅身上老实本分的性格,往后的生活虽不是有声有色,但平淡中也别有一番趣味。
母亲选择了摆摊为生——这同样是无奈的选择。她没什么本钱,不可能像舅舅那样租间铺面。更何况,那时候小城的商业气息并不浓厚,铺面少之又少。舅舅帮母亲钉了几块木板和长凳——这些足以在马路边摆个小摊。随后又是进货。我不知道母亲在那里进的货——也许是大理,也许是昆明。购进的货物都是些生活用具。有毛巾袜子,也有扳手螺丝刀。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母亲的小摊也就顺利开张。在那条叫做文笔路的县城主干道上,道路两边尽是些小摊。幸好那时小城没有城管,否则这些小摊的前途也就可悲了。母亲每天的生意怎么样,我并不知道。但是那条路是县城的中心区域,每天人来人往,相信生意也不会差到那里去。
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摆在母亲面前的难题是如何让我顺利地在县城唯一的小学上学。她之前应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才会特别着急。但好在舅母是本地人,说了几句好话就搞定了一切。也有一件悲剧性的事情发生——我被迫留级了。原本在通道县城读到了二年级,但在小城上学时再次被发配到了二年级。原因很简单——三年级的人数已经满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一个借口。
开学那天,舅母陪着我去了学校。但她也没有停留多久,和班主任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那时学校的面貌不好不坏,虽然有不少土砖结构的房屋,但布局规整、环境优美。学校最北边的教学楼倒是一栋颇为现代的建筑。正前方镶着几块玻璃墙幕和三个鎏金大字,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株十多米高的大树。我的教室位于教学楼的右侧,是一栋南北走向的长条形土砖楼。它的外表刷了一层白色石灰,一共有七八间教室。土砖楼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花园和食堂,能够给学生们提供玩乐和早餐。
走进教室时不那么自在,因为忍受不了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几个热情的学生同我打招呼,我却置之不理。我匆匆走向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趴在了桌子上。人生地不熟,语言还又通——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新的环境。那时候仍旧是双人桌,但我不记得最开始的同桌是谁。往后五年的小学生涯,我换了不少的同桌,但如今能够说得出名字的恐怕也只有两三人而已。上学第一天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在教室里坐了一整天都没有出去,放学后又独自一人回了家。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我终于能够与同学们一块玩耍,也有了几个要好的伙伴,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小学的快乐时光。这些事情,留待后文详细叙述。
三个家庭生活在那栋老旧的楼房里,有点混乱,却也热热闹闹。整栋房子虽然有点阴暗潮湿,但终究是个安身之所,承载着某些希望。只是,这条通往希望的道路究竟有多远,没有人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努力拼搏。母亲每天都很早起身,匆匆洗漱之后就去摆摊。中午回来简单弄点饭菜,吃过之后再去摊子上守着。晚上六点多钟,她又准时收摊,回家准备晚饭。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日后她租下了一家店铺,每天才不至于那么辛苦。晚饭过后,一楼的房间里总是热闹非凡。大人们聊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我则专注于电视。过去家里没有电视,总要跑到别人家里去看。如今电视近在咫尺,我时常入了迷,忘记了时间和空间。母亲让我早点入睡,但我却迟迟不肯移动身子。对电视的迷恋为我日后的近视埋下了祸根,但还有另外一个祸根。
当我渐渐适应了小城的生活时,却始终记不起父亲的存在。他在故乡过得如何,靠什么生活,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直到母亲某天夜里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才在脑海中勾勒出父亲的面孔。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注意力又被电视画面所吸引。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父母两人的谈话内容。母亲在劝说父亲来这边做生意,还说这边生意不错。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回答的,总之他在几天之后就提着一个帆布包出现在我的面前。父亲的皮肤黑了不少,下巴的胡茬也很久没有清理过了。
见到父亲时,我有过一阵惊喜,父亲也同样如此。但彼此之间的热情却总是那么短暂——我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的事情所占据。那天夜里,一家人聚在一起,气氛倒也非常活跃。但是,我始终怀疑这活跃氛围的真实性。大人之间总有些客套的东西。即便是自己不那么情愿,为了面子也要尽量伪装自己。我相信,那时候不论是父母还是舅舅,他们都在伪装,不愿将很多事情说破。亦或许,他们那时确实和睦,但日后却因为某些矛盾再次分道扬镳。
我需要承认,即便我现在已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始终解决不了父辈毫无止境的争吵。自从知晓了父母矛盾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本能地选择了回避,不闻不问。即便是我想要在中间稍作调节,对我而言也太过困难。当初父母坚定地认为学习就是一切的时候,或许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最终,我只能眼看着父亲与舅舅反目,而后又是母亲与父亲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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