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我们走遍了北京的艺术馆、博物馆。一起上课、一起画画、一起看展览，日子过得是那么愉快，我那“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颓丧，被忽然注入了爱与关怀，活力很快就被唤醒了。
海风的心真的和海一样宽大，他虽然年轻，但他的画不先锋也不前卫，多是淡淡的山山水水。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心境，反而对《呐喊》一类的画很感兴趣，我的心境需要强烈的、有冲击力的色彩和笔触去表达。
但我也很反感那些把旧报纸随意贴在墙上，甩一堆墨点子在上面的所谓“艺术品”，总是不惜用最恶毒的词语去攻击它们。海风看见我很刻薄、很自以为是的时候，只是笑笑，也不打击我，也不顺应我。我就那么被包容着，被宠爱着，那被挤压到缝隙里的小小的我，忽然有了呼吸的空间，开始萌芽了。
海风说我是一张白纸，他要画一幅最美的画。我就说那你一定要用毛笔，铅笔该把我弄疼了。他就故做沉思状说：哎呀，还是不行啊，你这么瘦，只能当竹板刻点甲骨文……
最浪漫的记忆是傍晚的太庙，爬上大殿的台基，两个人懒洋洋靠在白玉栏杆的角落，抬头看着一群群乌鸦在黄昏时分回巢：红墙碧瓦，古殿翠柏、夕阳鸟群，落日中的北京披着一层神秘的金黄薄纱。
一次看到晚归的鸟群，他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我的家乡就像那幅画一样，咱们以后就在那住下，每天画画、种地……”
“哪幅画？”
“你喜欢的，《溪山春晓图》。”
哦，那幅……海风总是记得这些细节，我根本不记得我喜欢过，我连我自己喜欢什么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理解他的心呢？
我甚至不是一个好的聆听者，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忽然意识到他提起那幅画的意思。
那时的我想的是人生有什么意义？高考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是死去？我的内心世界是虚无缥缈的幻象，各种精神的痛苦充斥在虚弱的身体里，每次见面我喜欢滔滔不绝地和他聊哲学、聊文学、聊艺术、聊音乐。
我从未关心过他的感受、他的情绪，从没问过他的家乡在哪，或者他提起过我也忘记了，只隐约记得应该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理想、他的苦闷、他的喜怒哀乐，只知道对他说我的所谓“痛苦”。我说那些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话时，他很少讲话，只会抱抱我：“你会幸福的……”
有次坐在祧庙的台阶上聊天，好多鸽子从蓝天飞过，鸽哨嗡嗡作响。我说：“你看，这些鸽子就像在天空中飞的玉兰花瓣……”
之后我又说了很多关于生生死死的疯话。那时我的精神总在崩溃的边缘，我害怕自己会疯掉，我望向天空的某一点，瞬间自己的灵魂就会飞到太空，从浩瀚宇宙回望自己，我常常感觉自己就像巨鲸游过后，被抛弃在海面上的一串无望气泡……
海风像往常一样没说什么，只是忽然就笑了：“以后你生了宝宝、做了妈妈，就不会这么胡思乱想了。”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在天上飞着，你却非要往地上拉我！“妈妈”这个词简直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我才不要做什么“妈妈”啊！
我推他：你都在想什么啊，代沟……他笑得不行。
唯一一次，我关心他的想法：“那你以后的理想难道是做爸爸？”
这个憨呆呆的问题又让他笑了半天。我皱眉：“我们什么什么都想的不一样的，你为什么要和我，嗯……”
我说不出来，我们算男女朋友吗？算是在交往吗？虽然从春到夏，虽然总是彼此牵挂，虽然总是愿意和他在一起，虽然也手拉着手，虽然我也享受在他怀里的温暖安全的感觉，却谁也没有明确说过彼此的关系。
其实他一直想说，可我总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有次他带我去看他的好友的画展，他说我把你正式介绍给我的朋友吧。我连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我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准备好……”
海风照例尊重了我，也是很多年后，我才慢慢理解我为什么回避进入海风的社交圈子。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海风其实只存在于我的梦中，他是我建构的梦的组成部分，只有我们单独在一起、远离其他人、远离现实的时候，梦境才可以延续，我不想让梦破灭，所有可能把我逼进入现实的情境，我都会竭力逃避。
我是那么虚弱无力，无力承担，更无力回馈，我不知道这份感情于我的意义，我没有把握，没有信心，而且在内心的最深处，我知道我其实是在抗拒着他，而那抗拒，好像是在抗拒着某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改变。
我当然更不可能领他回家，那里是最严酷的现实。因为美术班的课还没结束，我们在老师同学面前也都默契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悄悄发生的故事。
“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为什么那天突然约我出去……”
海风只是笑，被我逼问半天才说：“那天你和小麦聊天的时候，我正在里间整理画板，一边听你们说话我一边想，唉呀，这个女孩原来这么温柔，这么善良，这么细腻，这么体贴，这么可爱啊……”海风笑眯眯的说了一大串：“她每天是怎么装得呀……对谁都冷冰冰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似的……”
原来这样！
小麦是班里的一个女孩儿。我平时在班里总是独来独往，很少和人讲话。小麦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据说已经复读两次了。有天她很不一样，一整天都垂头丧气的。我因为自己的心里七荤八素的，所以对各种负面情绪很敏感，猜她一定有什么心事。放学的时候，我看她默默一个人收拾东西，实在于心不忍，就主动和她聊了几句。没想到，她很快哭了，说她爸妈怎么骂她等等。我只好一直陪着她，安慰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温柔吗？体贴吗？或许我只是把希望别人对自己说的话说出来了吧。教室里间是教师休息室，没想到海风那时还没走，听到了我们说话！
我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终于有一个人看到了我的内心世界，仿佛比我自己看到还清楚。
我曾经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一个七零八落的废品，什么都做不了，只因那天海风的看到，来自那双清澈温柔眼睛的看到，我第一次有了希望，第一次悄悄的想，或许以后我也可以成为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吧……
我多想就这样打开自己，跟他一起让未来变得好好的，可我好害怕，仿佛还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怕那阴影，怕它会吞噬掉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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