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限

「1」

陈先生突然停住了敲键盘的手指，他怔怔地望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以及刚刚正在写的东西——他小说的最新章节内容——现在是快晚上八点了，他从下午三点半醒过来，就一直坐在电脑前码字，脑中浮现的画面，以及先前设定好的情节和对话，可以说写得很顺利，写这个故事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可是，在他写到主角遭遇绝境的时候，他窒息了，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他内里涌起的躁动令他愈发的不安，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迫使他停住了按键盘的手。

不知道怎么写了——他突然意识到，写这个故事并不是像呼吸一样容易，而是他始终带着氧气罩，他贪婪地吸着纯净的氧气，直至消耗殆尽，他写不下去了。

主角遇到绝境，应该死去的。陈先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这个故事才进行到一半，主角不能就这么死去，主角得活着，这个故事才能继续写下去。

主角光环？陈先生皱紧眉头，他摸索着放在桌面上的烟，捏着烟，颤巍巍地点燃了烟，他狠狠地吸了口，想把烟雾吞下去，灼烧他的胸口。

陈先生又吸了几口烟，他把烟头摁在桌面上，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丝烧焦的气味。

他的手指按在了删除键上，长按不放，本来满是字的页面顿时变为空白，刚才写好的故事不复存在。

陈先生久久地发着呆，他突然闭上了眼，做了一个决定。

「2」

二十五岁的陈先生打算给自己五年的时间，然后在三十岁那年的生日，选个可以死去的方式，结束自己惨淡的人生。

他过得很惨吗？不吧，他写着不入流的小说，每个月至少能得到一笔不至于让他饿死的稿费，即便有时候一分钱也没有，他饥肠辘辘时，也有一两个朋友愿意让他去蹭几顿饭。

他住在小小的单间里，房租不贵，这很重要，而且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间，他需要的只是睡觉和码字的地方，不会有人想要来他的家，他也不会邀请任何人来他的家。

他打算就这么活着，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说不定新闻报道上会出现他的名字，还有他丑陋的模样呢。

可是，不要等哪一天了，陈先生想死了，可是为什么又要给自己五年的时间呢，他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虽然想死，却也怕死，一时半会还真不敢去死，他想着五年时间吧，兴许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是这个理由吗？

陈先生合上电脑，走出了那间狭窄的小房间，他走到巷子里的时候，碰到了一只站在垃圾桶上的流浪猫，猫咪脏兮兮的，尾巴断了一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黑暗中充满了湿气，猫咪静止不动地看着他，他也看着这只猫咪。

他忽然笑了，心想着自己如果是只猫，肯定也跟它一样，甚至比它更惨，他可不愿意站在垃圾堆里，他会跑去大马路上，被车轮轧死，碾成一堆肉泥也成，千万别在垃圾堆里活着。

到了三十岁那年，陈先生真的可以做好准备去死吗？

陈先生走出了巷子，看到了路边上有个老奶奶在卖鲜花，花的种类大概很多，颜色也很丰富，可陈先生认不得这些花是什么花。

写小说的时候，要是写到花，他也只会写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所以才会成为不入流的作家吧。

玫瑰。他还是知道一种花的，可是他瞥了一眼老奶奶身边那簇玫瑰时，还是没有认出来。

花总会枯掉的，人为什么要花钱去买花呢，就像是……人总会死掉的，陈先生心里一阵激动，对呀，人总会死掉的，所以活着做什么，太累了所以提前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陈先生走了一段路，走到马路边上，瞅了一眼身旁的车水马龙，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人就很怕死啊，说死就死，哪有那么容易。

「3」

陈先生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回去的时候他想坐公交车了——一想到走了那么远的路，再原路返回，未免过于无趣。

他想去看看洪小姐——洪小姐说他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她看过他写的小说，在两个月前，洪小姐突然加了他的微信，跟他说她特别喜欢他写的故事，神经兮兮的，很适合她的口味。

“因为我也是神经兮兮的人嘛。”洪小姐这么说的时候，陈先生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把跟她的聊天记录删了，并不打算理这个女人，可是三天后，洪小姐突然给他发消息，想要跟他做爱。

“可以吗？”

“啊，为什么……”

“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啦。陈先生这次没有翻白眼，而是怔怔地坐在电脑前，方才想好的小说情节全部忘光光了，脑中只剩下跟洪小姐做爱这件事。

他们约了个时间，见面了，去洪小姐的家，他们也做了，陈先生并没有留在她家里过夜，而是穿上裤子，匆匆地走了，十足像个逃犯的模样，好像刚刚是他强奸了洪小姐，洪小姐望着陈先生离去的背影，先是笑了，然后哭了。

她打通了一个手机号码。

“喂，我也跟别的男人做了，我们可以分手了。”

「4」

洪小姐的前男友出轨了，她像个傻子一样，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还原谅他，可是前男友始终出轨，始终待在那个女人的家里。她想着自己也去跟别的男人做了，自己就不会再想前男友了吧。六年的感情，就当作用过的安全套，丢掉就算了。

陈先生以为洪小姐不会再联系他了，可是她又联系他了，他们聊着他的小说，聊着她职场上遇到的趣事和贱人，他们什么都聊，只是没有再聊过关于那次做爱的事，他们也没有再做过。

今晚陈先生想去找洪小姐，并不是因为想做爱，而是突然很想她。

陈先生坐在洪小姐家里的沙发上，他摘下眼镜，自在地伸展开双手。

洪小姐看着陈先生苍白的脸，她担心地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陈先生没有回答，他觉得腰很酸，脚很累，他的身体在疲惫地叫嚣着，抗议他的脆弱不堪。

洪小姐脱掉上衣，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内衣，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瓶瓶酒，从柜子里掏出一袋花生。

“喝点酒吧。”

陈先生听到洪小姐打开啤酒的声音，嘶嘶的声响像某种地底生物的叫声。

“我们可以谈恋爱吗？”陈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洪小姐，因为他已经流下了泪。

洪小姐吃了一颗花生，又喝了几口啤酒，她苦笑着说，“跟我谈恋爱吗？别吧，我这种人不配谈恋爱啦。”

“我们谈恋爱吧，可以吗？”陈先生在跟她做完爱后，她又再次联系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怪怪的，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爱上了她】的感觉。

他觉得郁闷，觉得窒息，都是因为……姑且不能说【爱】，说【喜欢】吧，这样的程度足够令他焦虑的了。

洪小姐放下酒瓶，脱掉身上的内衣，坐到了陈先生的腿上，她抱住陈先生，依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着，“我们可以做爱。”

陈先生推开洪小姐，站起身来，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今天的稿子还没写完。”

在回去的路上，陈先生把洪小姐的微信删掉了。

「5」

为什么要给自己五年的时间呢，陈先生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之后，重新坐回到电脑前，他的手放在键盘上，打下了一个字，又一个字……他得到了新的氧气源，这个故事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不会更好，也不会更糟了吧。

陈先生会做好准备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