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起奶奶,只有偶尔的零星的破碎的不成画面的短暂回忆。
在奶奶那个年代,大户人家的女儿,或者说有教养的人家里,女儿都是要裹足的,大概小时候的奶奶就是个叛逆的女孩,她的脚裹过,却没有裹成,听说是她自己老偷偷的趁老母亲不注意就放开了裹脚布,所以就裹成了残次品。
奶奶的残次脚距离小脚还有很大距离,只有从脚拇指的与众不同上能看出点裹脚的痕迹。她的第二根脚拇指搭在大拇指上,第三根又搭在第二根上,第四根凑凑巴巴爱搭不搭的摞在第三根脚拇指上,剩下小拇指孤零零的远离其他拇指,大概是小拇指实在太短,短期内还没让它驯服。奶奶的两只脚都是这样,脚拇指像一个个没有修理平整得小山丘,残留着曾经裹脚留下的痕迹,残忍、落魄,而又无奈。
所以奶奶一直爱穿旧鞋破鞋,要么是脚尖处破了洞,刚好安顿她那连绵起伏的脚趾,要么是鞋根处已破,她退而求其次的把整个脚往后拉,像穿拖鞋那样拖着走,可惜那时候奶奶还要下地干活,即使不干活生活也没有富裕到让奶奶天天穿拖鞋的地步。
可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即使后来有条件了,也没有人想到给奶奶买拖鞋穿,大概是奶奶不穿布鞋没有安全感,也可能是儿女的概念里只有买新鞋才是最好的孝顺。
奶奶有个女儿,也就是姑姑,远嫁到了玉门,小时候姑姑每回次家都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然后大包小包的带回来衣服、鞋子、葡萄干、巧克力等,除了爷爷奶奶的衣服鞋子和吃的外,也少不了我这个孩子的。所以小时候我格外期待姑姑回家,即使人不回来,有她的包裹回来也是好的,包裹里也会运回来各种吃的和穿的,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见过的世面。
姑姑总是给奶奶买新鞋子,可是奶奶不爱穿,当着姑姑的面她穿着,待姑姑坐上火车返回玉门,她立马就把新鞋子收起来,穿着她的旧鞋子继续过旧旧的日子。妈妈总是叹息着对我说,你奶奶有享福的条件了,可是没有享福的命啊。
我上高中的时候,姑姑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奶奶年迈已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她却没有精神去遥远的玉门看姑姑最后一眼。一年甚至几年才见一面的姑姑,与我而言并没有太多失去亲人的痛苦,而我也还不能理解失去亲生的唯一的孩子的痛苦。只记得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阳光刚刚撒满我家的小院,从旁边背靠着山面朝着大路的场院里,传来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奶奶一只腿跪在地上,另一只腿弓成九十度,和一只拐棍两只手一起支撑着破旧的身体,面朝着玉门的方向大声哭泣着,那声音破碎而又悠长,和着呼呼的北风,洒在我家的角角落落,飘扬在村庄的上空,飘进我的记忆里,深藏。
是不是那晚姑姑给她托梦了?还是那个阳光初洒的早上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美好了?究竟是一晚上的压抑还是突然的情不自禁?奶奶不曾说,当时的我也不曾探究。只是现在想来,无论什么原因,奶奶可以尽情的哭泣总是好的,不像现在的我们,就连哭也放不开,更别说赤裸裸的想念了。
小时候对奶奶的依赖总是很单薄。不爱吃奶奶做的饭,可能从小我就是个挑嘴的丫头。奶奶的饭有浓重的旧时代的烙印。什么时候吃长面什么时候吃搅团,她记得清清楚楚,过年时的六个小凉碟她安排的明明白白,虽然人们早已经在逢年过节摒弃了搅团和小菜碟, 她的坚持依然让人头疼无奈而又记忆深刻。
最深刻的却还要数奶奶做的黄酒鸡蛋汤,具体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成品是煮熟的黄酒里看的见蛋花和葱末,闻着很香,但我从不曾吃过,小时候对奶奶做的饭有种莫名的天然的抵触,但爷爷每次都吃的好香,他在黄酒蛋花汤里泡入撕碎的馍馍,然后呼啦啦就吃完了一大碗,任由蛋花粘在他的胡子上,那份满足和意犹未尽是今天好多人吃完羊肉泡都不曾有的。黄酒鸡蛋汤也就成了记忆中奶奶最有特色的吃食,即使除了爷爷奶奶,我没有见过任何一家这么吃的,但我知道那很美味。
小时候奶奶没有领过我,我对她也不是很依赖,对她最大的孝顺也就是妈妈喊我给她端一端好吃的,爸爸让我去叫爷爷奶奶一起过年。但奶奶却对我很偏爱,我上学每次回家后,奶奶都会在她的汗衫里摸啊摸,摸出一十或者二十的钱给我,我知道这是她所能给的对孙女最大的爱了,即使微不足道,却是她攒了好久期盼了好久的。即使我不承认有多爱她,可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时,我忍不住的泪流满面,她终究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记。
关于奶奶的记忆,只有这些破碎的陈旧的片段。脑海里每次闪现的画面,不是我有多么想念她,而是没有来由的恐慌。恐慌我和母亲之间正重复着她和姑姑的故事,我和侄子侄女之间正重蹈着姑姑和我的覆辙。我也是一年甚至几年才回一次家,我与侄子侄女之间交流少到可怜。母亲会寂寞吗?她每天又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想念我?侄子侄女会想起外远方还有一个姑姑吗?每次想起来,都莫名感到恐惧。
奶奶去世后,我没有给她上过一次坟,她的外孙外孙女早也随着姑姑的去世失去联络,只有父亲,这个她和爷爷曾着抱着顶门户的想法要来的孩子一直在她老年时管她吃管她穿,在她去世时拿起孝子棒,按时按节给她上坟。
我时常想,血缘关系重要吗?重要,不重要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怎会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血缘关系重要吗?似乎也不那么重要,父亲日复日年复年的照料早已说明了一切。
奶奶活了八十多岁,一只思维清晰,我上学一年回一次家她仍然能准确的叫出我的名字,亲戚来看她,她依然能条理清晰的捋出来人和她或者爷爷是什么关系。她可以柱着拐棍自由活动,一顿饭能吃两碗,这让爸妈很是省心,她不像有的老人老了卧床需要人寸步不离的伺候,奶奶穷苦了一辈子,却在生命的尽头时体面而又安详。
如今想起奶奶,即使零碎的苍白的,也是不可磨灭的,亲情,有时候真是不讲什么道理,不管你在乎不在乎,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提醒你人生曾有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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