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动时,陶山亭、步月楼、陶山市场、公主湖、永济河随着汽车的前行一个一个地消失在视野,车窗外的亲切乡音仍在耳畔回响,突然想起馆陶籍大诗人雁翼在一篇文章里的一段话:"汽车开动了,一种难舍难隔的故乡情,让我总希望汽车的轮子转得再慢一些,让我再看看故乡的一草一木,再听听梦里寻她千百度的乡音……"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
馆陶汽车站忍不住还是要用"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这句古往今来被无数人使用过的句子,来表述自己此时又一次离别故乡、离别故乡亲人的心情。
从少小到如今,已经有三次最为难忘的别离。
一次是1958年,我与母亲和两个妹妹出于生计,离乡背井,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城市定居,那时我已经在故乡的一个小学读了半年书,沒有向老师与同学们告別,只是俯身向已经不能说话、不久于人世的曾祖母耳边轻轻说一声:"老奶奶,我要到外地走了!"她老人家吃力地睁开多日紧闭的双眼,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嘴唇吃力地动了几动,一只干枯的手抬了抬,是要再抚摸一下她心爱的曾孙的头发,就像我兒时她无数次疼爱的样子,可她再也沒有力气了。此时,幼年岁月依偎在曾祖母的怀抱里,听她讲星星、讲月亮、讲仙女下凡、讲牛郎织女……困了,她轻轻拍着我,睡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离别时刻,自己问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还能不能再依偎在她的身旁,听她老人家讲那些神奇的故事?
一次是在1963年,在百年难遇的大洪水退后。那年放暑假回故乡,7月底8月初连续7天的大雨,卫河大堤于8月5日决口,方圆几十里一片汪洋,在生命遭受极大危胁的日子里,亲眼目睹乡亲们摘下门板、拿出麻袋,男女老少一齐与滔滔洪水搏斗的情景,洪水无情人有情,乡亲们互相照顾、互相呵护,在粮食即将断绝的情况下,一起迎来人民解放军的飞机与舰艇,亲人解放军的飞机空投下馒头与大饼,舰艇载来大批救灾物资,乡亲们一起流着眼泪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在灾难中一起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洪水退后,告别故乡、告别亲人,在离开故乡的汽车上,再望一眼这片多情的土地,再望一眼与洪水搏斗甘苦与共的亲人们。
往事恍若昨天。1958年晚秋离别故乡时,家院西窗下手植的梅豆盛开的紫色小花,东窗下手植的小榆树郁郁葱葱的绿色树冠,上小学不久母亲买来供我看书写字的小地桌,以及离别时曾祖母躺在病榻上的身影,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1963年洪水决堤后惊天动地的波涛,乡亲们男女老幼齐上阵奋战洪水的动人景像,人民解放军的飞机掠过长空投下食品后乡亲们的欢呼……更加难忘的是我在故乡度过的三年知青岁月。
1969年初,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以一个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又回到故乡的怀抱,故乡满怀热情,接纳了我这位离别故乡十一年的游子。告别了父母与家庭,告别了亲爱的老师与同学,告别了繁华的城市,像一只孤雁,形影相吊地回到我曾经生长到8岁的故乡小城。是故乡的父老乡亲,在我孤独的日子里给我温暖,在我苦闷的日子里给我安慰,是他们,手把手地教我耕田,教我割麦,教我挑水,在我饥饿时捧出连他们自己都很难吃到的纯玉米面窝窝……这一年我刚刚进入19岁的年龄,青春芳华的热血,经历挫折的忧愁,劳累困苦的烦闷,对未老生活的惆怅,一起袭来。是故乡的父老乡亲,像久旱中的春雨,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心田,给予我克服困难的勇气,抹去我忧伤的泪水,让我重新燃起希望。
有一个这样的故乡,有这样故乡的亲人,是我一生的福气。闭眼思索,仿佛故乡的每一个微亮的窗口,都有一个关于我与故乡亲人的故事。前不久,故乡的占魁叔,一位小我八、九岁的街坊叔叔曾在我的微信栏里留言:"延宾,在你下乡的日子,我曾多次看到你的身影,在我的眼中,留下很多你在故乡生活的镜头。"正是这位叔,与众多乡亲一再邀我再回故乡,畅叙相互的思念之情。
临行前的晚上,几乎彻夜难眠,对故乡对故乡亲人的思念,让我激动不已,天刚亮就登上东去的长途汽车,归心似箭,恨不能插上双翅,一下飞回那片日思夜念的故土。
知青岁月占魁叔早就在等待着我。他骑一辆机动三轮车,不辞辛苦,带着我穿过故乡新建的宽阔街道,又专门带我走遍故乡的老街和留下兒时记忆的驸马古渡,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少兒时期与知青岁月,听着满街的馆陶乡音,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
那天是农历三月十五,馆陶一年中最大的庙会,冀鲁豫三省交界处数县近10万人云集这座具有2000多年悠久历史的运河古镇,来赶泰山奶奶的庙会。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落座于一个悠静的小店,畅叙离别已久的思念。听说我还乡的消息,许多幼时与知青时代的伙伴及他们的后人,放弃了传统庙会与家人的团聚机会,一起过来与我相见。
老街
馆陶老街
占魁叔,也姓乔,他的家族与我们乔氏一门,虽无血缘关系,但有着不可割舍的家族渊源,清代末年,占魁叔的曾祖父随太平天国的军队北伐京津,从安徽北上,在天津附近遭遇洪水,部队被清军打散,太平军李开芳部的部分残部重新聚集后南撤,又在山东高唐与临清附近与清军激战,被打散后,部分太平军四散奔逃,占魁叔的曾祖父为避清军的追杀,落户南馆陶,我的本家一位高祖父收留了他,从此他老人家改姓乔,与我的宗族成了一家人。中华民国时期有"南馆陶六乔不联宗"一说,此为其一。但这种割舍不断的亲情一直延续到子孙后代,"一笔写不出俩乔字",是后人一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真实体现,更体现馆陶老街人一种包容、博爱的伟大情怀。看着仅小我八、九岁已年近花甲的占魁叔脚踏机动三轮车带领我重返童年故地,我被深深感动了,我有何德何能,让这位充满亲情的叔叔这样辛劳呢?小店悠静的雅间里,三杯热酒下肚,他又讲起故乡的往事,讲起他眼中知青时代的我,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回到青葱岁月。
与占魁叔在老街上流连,路遇永文叔,他姓李,也小我许多,李家家族与我家也是世代交好。父亲在世时常深情回忆,他求学回家沒找上工作,迫于生计在运河码头上做搬运工,活计是扛麻袋,没干过力气活的我父亲,200斤的麻包扛不动,这位我称其为二爷的人,多次往返半途中接济我父亲,而永文叔的堂兄永臣叔,则是我下乡时的亲密好友。中午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回忆旧事,他的一句话让我满含泪花,他说:"在咱陶北,沒一个人说俺延宾赖的!"在我的青葱岁月,也曾做过一些荒唐事,而永文叔一句话,更让我体验到故乡人的包容与博大的胸怀,不然的话,谁能容得下一个有时故作深沉又时而锋芒毕露的楞小子呢?
酒至半酣,黄会生听到我回乡,拖着一条病腿艰难赶来。馆陶老街,乔黄老家是世交,曾祖父、祖父、叔祖父、堂叔都与黄家有着十分密切的交往,会生,这位当年的帅小伙,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在我下乡最苦闷的时期,曾给予我很多帮助,这位小我一岁的兄弟,跟我一起参加青年队的劳动,跟我一起聊家常、下象棋,度过我难忘的知青岁月。那时我们正是青春少年,意见相投,一恍近50年过去了,看着他头上的根根白发,回顾我们的青春岁月,共同感叹时光之倏忽,家乡的美酒把我们再次紧紧联系在一起。
王先海,这位小兄弟,是故乡的近邻,他虽然小我几岁,但我们是"发小"。在我的少年时代,每逢寒、暑两假回到故乡,我们就黏到一起,晚上捉迷藏,正月十五过元宵,十月十六"烤百病",有多少个难忘的童趣、少趣,让我们玩在一起,那天在庙会上招待亲朋,他已喝酒喝得微醺,仍蹒跚赶来,喝酒聊天,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故乡人,以刚烈豪迈、热情好客的"老山东"闻名遐迩,老街上的陶北人,更以民风淳朴、耿直厚道而著称。回到故乡,正是这些浓浓的亲情,像卫运河甘淳的河水一样浸润着我。岳金法四叔,朴实得就像故乡的五谷,像浓浓的馆陶淳酒,让我深深感受到故乡的亲情。他在县城开一家饭店,庙会上非常忙碌,听到我回故乡,放下饭店忙碌的生意,提着故乡的白酒也勿忙赶来,别看他岁数比我小十几岁,这位小叔喜欢喊我"小延宾",每次回乡,他总端着小叔叔的"架子"说:"你吃饭、喝酒,都得听我的安排。不听话,看我敢不敢打你!"他的祖母、父母,在我下乡的三年,沒少照顾我,那位老奶奶,每次见到我总是问寒问暖,时时牵挂着我这个远离父母的孩子,看到岳四叔,我就想起那位老奶奶,是她老人家,在艰苦的三年知青岁月,给了我无比的温暖,就好像父母仍在我身边,我的嫡亲曾祖母仍活于世上。
这次回乡,我又见到一位小我30多岁的小兄弟一一孙德超,这位帅气十足的小伙子,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自媒体"星标馆陶"的负责人,他曾在学生时代是馆陶一中的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后在青海从军,转业后还乡在馆陶县人民医院工作,他的父亲孙秀成,论坊坊辈我叫他大叔,但与我同龄,秀成叔与我是真正的"发小",从小穿开裆裤与我一起长大,他憨厚老实,兒时与我一起调皮捣蛋,我倒成了"孩子王",率领秀成叔、金生叔、大会叔一杆人等疯跑野跳,下河游泳,一起偷瓜,秀成叔回忆,小时干的"坏事","孬点都是延宾出的。"这次回乡,他因家中有客,让兒子德超来了。德超与我,可以算得上世交与忘年交了。
"酒有尽而话无尽。"短短一天的故乡之行,"望崦嵫而勿迫",但太阳还是在沉沉西落,我多想与故乡亲人长话故乡之情啊!但愿天长地久,亲情不断,就像蜿蜒流淌的大运河,绵延无尽。
回乡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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