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湖一族,性情温和,自上古以来便以守护崦嵫山为己任。除非,与人相遇。
隆冬的南方小城,湿冷气候也让人觉得有点扛不住,积雪也快有分米厚了。有些慵懒的车主甚至不舍得清扫一下自己车顶的积雪就开车上路,显得异常滑稽。南方的雪,就是心血来潮的下了一场,已经过去两天了,人们的新鲜劲儿也过了,街上的人便变得寥寥无几,只剩下几个孩子还在悉心维护他们几天前好不容易堆起来的雪人。
街角有个茶馆,不是大街上那种普遍且杂的水吧,这是一家很正宗的茶馆。店面看起来有点年头了,走近一点很明显感受到她散发着岁月的气息,也许这就是底蕴?屋外布满了藤蔓,已经枯黄了,装潢其实并不陈旧,只是有点复古。大门正上方挂着一个楠木牌匾,用行书写着二字“无常”!人生无常?看来老板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很好奇老板靠什么营生,说实话,这地方啥都好,就是缺少点人气。
“嗯…今天怕是有贵客!”茶馆的柜台内传来喃喃声。
声音来自一个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浓密的头发打在眼睑上。青年属于温文尔雅的类型,一身白衬衫又稍显男性的阳光气质。他白净修长的手上捧着一本书,封面写着三个字——《山海经》。哈!这个年头看《山海经》的算得上一级保护动物了。
呐,青年努了努嘴,目光盯着一页字看了好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喃喃了两个字。
“孰湖?嗯……孰湖!”
青年收回放在书上的目光,将书合上,开始忙活起来。
“谢安啊,喃喃什么呢?神经兮兮。”原来在靠近柜台的卡座上还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色衬衫,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样子,撩着个二郎腿,嘴里还叼着一根烟,这人叫范罪。
“你把烟给我熄了,待会儿要来客人了!”柜台内的谢安有些愠怒地瞪着纨绔的青年。
范罪精致的脸庞浮现一丝邪媚的笑容,掐灭了烟头,不屑地说道:“唉呀,又来一个。”
也许你们还不太明白,谢安和范罪是一对无常。是的,就是地府的无常。谢安和范罪作为无常的第六代传人已经在这工作近千年了。只是,他们不是普通的无常。
“真是奇怪啊,你说他们中了什么邪,一个个都跑咱这来。”范罪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说道。
谢安瞟了他一眼,也没回答,低头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情。范罪恼怒地摊了摊手,交叉着腿倚着椅背闭目养神起来。
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身材纤小的女生从门里挤进来,茶馆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老板,一杯铁观音。”少女的声音非常轻柔,灿若繁星的眼睛看着谢安,殷红的嘴唇稍稍上扬,及腰的长发有一点湿润,身体似乎还有一点颤抖。
谢安礼貌地对少女笑了笑,拿过一个精致的茶罐,取出了茶叶。“这么冷的天,辛苦了。”
少女也回了个甜美的笑容,答道:“是啊,很冷,走了好久才到这儿。”
谢安没有接话,熟练地摆弄着眼前的茶具,不一会儿递过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青茶。
少女接过茶杯,稍稍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显然是有点被烫到了。谢安看了少女一眼,轻轻唤了一声小心。
“好苦!”少女还是露出甜美的微笑,只是眼角的落寞逃不过谢安的目光。
“孰湖?”谢安擦拭着杯具,似乎漫不经心地试探着问道。
“嗯。”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知道。”
少女低着头,茶杯散发的氤氲热气打在她的脸上,她在凝视它,眼光深邃。那是在凝视一段回忆!
“我叫阿言,我的家在崦嵫山,那里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啊!只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
我最喜欢崦嵫山上的丹木,它有红色的茎干,圆形的叶,开黄色的花朵,结红色的果。你若是用黑色玉膏来浇灌它,它便会长出艳丽的五色花。于五月,于山花烂漫时,我便翱翔于这花海之中,掠过丹木枝,拂过丹木叶,好美!
其实若不是他,我不会爱这五色花。若没有这漫山的五色花,也不会引来他。
他呀,是个呆子!”
谢安站在柜台内,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眼前双手捧着茶杯的少女。她微仰着头,当忆起那个曾在她梦中萦绕多时的人时,不自觉露出了恬美笑容。
那日,山间薄雾浓云,影影绰绰,一个容貌稚嫩,身形单薄的少年行走于蜿蜒连绵的大山之间。此时的少年已经衣衫褴褛,步伐蹒跚,若非手中拄着一根木枝,恐怕此时已经倒下了。
容貌俊美的少年,眼眸中却透出刚毅执拗的光,这大山恶劣的环境让他精神萎靡,身体也变得十分沉颓,少年却依旧拄着木枝艰难前行,也许是为了提神,嘴里还念念有词,那似乎是一首民谣...
“云从龙,风从虎, 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 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 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 只为苍生不为主。”
陡然间,一阵清风拂过,让少年精神为之一振,随后山间烟消云散,阳光普照。之前正是这山间的薄雾遮蔽了少年的视线,云雾散尽之后,苍翠的群山终于现出了它的真容。少年扔了木枝,兴奋异常,原来在他前方不远处的绵延山脉上,一片五色花海如同彩蝶群绕。
“五色花...丹木树...哈哈哈哈哈,有救了,我的爹娘有救了。”少年神色有些许癫狂,仰天大笑。
他欲奔向那片五色花海,但也许是那癫狂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他单薄的身体,随后晕死了过去。
“他叫己融,是个勇敢的人。”说这话的阿言难掩眼神里的骄傲,嘴角的弧度比之前更是深了几分。茶馆内的温度,让阿言本来冻得有点红的脸颊恢复了过来。杯里的铁观音蒸腾的热气比之前少了很多,但是依旧是满的。
“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飴,食之不饥!他是为了丹木而来?”谢安看着阿言,询问道。
阿言点了点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说待他回家救他爹娘,便回来。”
阿言的目光再次变得黯淡了几分:“可是我终究还是没等到他。”
“所以你今天为何而来?”
“看命!他的命。”
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落到了那茶杯里,与绿色的茶水混为一体。
坐在卡座上的范罪之前一直双目紧闭,好像对其他的事不闻不问,此时,他猛地睁开眼,站了起来,抱着双臂慢慢悠悠地走到阿言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久。阿言也张着自己湿润的大眼睛和范罪对视,露出一丝困惑。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范罪双手撑着桌子,挂着他那吊儿郎当的笑容问道。
阿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依旧透露着困惑,显然并不明白范罪问这个问题的意义。
范罪见阿言不答话,也不恼怒,只是指了指那杯铁观音。
“这种茶啊,只有趁热喝才有滋味。你这样,浪费。”
阿言随即微微一笑:“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喝光它。”
“那便不要。”范罪收起他玩味的表情,第一次显得有一点严肃。
看到阿言似乎有些尴尬,谢安适时地递给范罪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阿言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铁观音,抿了一小口,露出一丝苦笑:“果真,凉了的茶比热的要苦。”
“阿言姑娘,继续吧。”谢安的语气依然温柔,但听不出感情。
阿言的目光又投向了那杯铁观音,只是这一次她的双眼变得有神了。她在那茶水中看到了那令她魂萦梦绕的身影,她等了六百年的身影。
无常茶馆无常水!以泪为引,用一世修为,换无常水;以刹时生灭,解人间悔。
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天下大旱,瘟疫频发,人祸难平。
走在遍地饿殍的大街上,街旁随处可见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难民。有的瘫坐在地,目光无神,认命般地等待死亡,有的呻吟啜泣,绝望乞讨,还有几处的妇孺因亲人离世哀嚎不断。残垣断壁之间,一个衣衫褴褛,背着背篓的少年,本来坚毅的目光中终究还是难掩自己内心的不忍。似乎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搏斗,少年还是缓缓放下了背上用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破背篓。街旁的难民黯淡无神的双眼都投向了这个容貌略显稚嫩的少年,目光中有一丝讶异,还带着一丝期待。
“都过来吧,我这里有吃的。”少年微笑着用他清脆的声音对难民们唤了一声。只见,少年掀开盖住背篓的青布,那背篓中装着一篮子鲜红的丹木果。
“快看,那里有果子。”鲜红的果子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让难民们的神情变得疯狂起来,饿虎扑食般地朝少年跑去。
“大家排好队,不要急,一人一颗便可解饿...”少年对着向他奔来的难民们叫道。不一会儿功夫,人们便跑到了少年跟前,少年满面笑容地看着这群人,满心以为这命悬一线的人们会对他的善举感激涕零。
只是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饿急了的人,哪会管他这般叫唤,那跑得最近的人,根本就没正眼看少年一眼,一把将他掀翻在地,骂骂咧咧地呵了一声“碍事”,便向着那丹木果抢去。
满街上百号人闻声而来,没人驻足看地上的少年哪怕一眼,无数双草履或是赤着的脚从少年身上踏过,跋涉了好几日的身躯,终究是没法抵抗这群饿疯了的人。
“这是我的。”
“诶,别挤啊,这是我的。”
“让开让开。”
............
趴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嵌进了泥土,近乎绝望地看着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用他那颤抖的声音哀求着那群哄抢着丹木果的难民:“留几颗给我吧,我的族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癫狂的人们变得不管不顾,贪婪并没有让垂死的人变得收敛几分,从最开始的抢夺声演变成了怒吼声,又从怒吼声变成了打骂声。混乱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篓中的丹木果被搜刮殆尽,人们才趋于平静……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着那倒在路中间被蹂躏过的空荡荡的背篓,哗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股鲜血,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送走了?”无常茶馆的柜台内,范罪叼着一根烟,手里捧着本《山海经》,瞟了瞟刚进门的谢安,悠悠地问道。
“嗯。”谢安应了一声,抽走范罪嘴里的烟,扔到了烟灰缸。又去收拾那套茶具了。
范罪耸了耸肩,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崦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见人,人若死,孰湖死。”范罪喃喃了一声,像在自言自语,伸了个懒腰,又走出柜台坐到卡座上,交叉着腿闭目沉思。“也好,这世间,苦。多活了六百年,不值!”
兵荒马乱的年代,饿殍千里,王纲不约,人相食。
赤地之上,民不聊生,潭州城北近郊却开着一家茶馆,每到夜里,这茶馆便是方圆几里唯一的灯亮。茶馆是木质建筑,屋外布满了藤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门正上方挂着一个楠木牌匾,用行书写着二字“无常”!
一个满身伤痕、面目狰狞的少年蹒跚着走进了茶馆。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柜台内站着一个一袭黑衣,长相邪媚的青年。
“知道。”少年斩钉截铁地答道。
“为何而来?”
“换命。”
“与谁?”
“孰湖。”
“哼,用你将死之身,换孰湖不死?”
“用百条人命,换孰湖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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