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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还乡手记# 春节间,我目睹了一场持续半个月的死亡

#2019还乡手记# 春节间,我目睹了一场持续半个月的死亡

作者: 004df0514399 | 来源:发表于2019-02-27 14:37 被阅读129次
    曾经的家乡如今只剩废墟一片

          我没看到她谢世前的最后一眼。我们很多人都没看到。

          她走得太着急了,在腊月二八,医生原本计划让她出院的这一天。

          听舅舅说,她临走前一句话都没留下。没有遗言,也就没有遗憾了吧。

          那些过往的记忆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变得鲜明,相反,因为情理上的拒绝接受,她的离开仿佛是一件久已存在的事情,只要不去触碰,便可假装抹去。像一幅挂在墙上的风景画,平静安然,却又平白地生出些距离,多了些生分。

          我的外婆走了,安放了我们一大家人40多年记忆的故乡老房也在这两年因拆迁坍塌,如今只剩废墟一片。在外婆走后的半个月里,我无数次地在进出灵堂时转身回望身后无边的灰色废墟,一片荒芜,忘了来处,也不知方向。也许人与物的感知是真实存在的,废墟埋藏了外婆过往人生里所有的不得已,才生得如此荒凉,也好让飞向神灵的外婆更加轻巧,轻如一道温柔的晚风,拂过她最熟悉的地方。

    一、来时:一条走了二十年的如梦似醒的归路

          我没有故乡。故乡对我来说甚至算不上余光中笔下那“一枚小小的邮票”,因为我从未给故乡的亲人写过一封信。故乡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幅持续了20年的简笔画,每年过年时的几天停留,情绪的再饱满,离别时的再不舍,最后都能被简单地概括为寥寥几笔,添加至这幅抽象的画作中。

          外公外婆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等待着自己的子女和孙辈的照顾和探望。两位老人曾是故乡这幅抽象简笔画中最为具体、最为恒久的存在。

    图为舅舅和二姨搀扶外公吃年夜饭,94岁的外公吃饭时数次泪如雨下,悲痛溢于言表。

          过年回家的交通工具,已由曾经“广州东至南昌”需要在途中睡一晚的T171次火车,变为如今缩短至4小时的高铁。但不论是坐高铁还是火车,我们的行李总是鼓鼓囊囊地带回去,好吃的分给小辈,好用的送给老人,再被亲人们塞得满满当当地带回来。

          过年成为一种仪式,但更重要的是回家的归属感。 熟悉自然重要,一切的害怕,一切的紧张,都因此消退。三姨早年为照顾年事已高的父母,在外公外婆家楼下开了间小杂货店,维持生计的同时,更方便照料父母。在那之后的每年春节,杂货店背后的里屋成了我们所有人的驻扎地。一盏小小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光有些灰白,能够照亮的角落里摆满了各种烟酒,所幸里屋正中间还放得下一个能坐下十几个人的圆桌,尽管屋内昏暗略显逼仄,却也因为恰到好处的小,而足够温暖。里屋再后面的厨房里总有姨妈们从早忙到晚,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在这里被加工,好端上饭桌,以满足我们的口腹之欲。

          在霉味和食物香味的交融中,里屋中的人和物都被包裹在一种熟悉而安宁的气氛,真实而持久。

          我开始做一个梦,进入一个一期一会的世界。春节的这段时间,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成为另一个自己,收起平日生活里的疲乏,放空自己,缓慢呼吸,平静地诉说,倾听这一年里不曾参与,亦不熟悉的过往。


    二、走前:日常生活中的神性时分

    母亲与病床上的外婆

          母亲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女儿,上有四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尽管舅舅在姊妹排序上年龄最小,但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既会为外公剪头发刮胡子,也会在姐姐们凌晨的电话中慌忙赶来,背起外婆小跑去医院急救。他承担了可能连很多长子都难以尽到的责任与孝心。

          我的母亲反而才更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小时候因为读书好不用干活,长大后又因离开家乡前往广东工作,少了日常照顾父母的诸多琐事。母亲时常因此感到自责,所以日常的电话问候和保养品从不间断,还时不时在母亲节等对于小城市的人们来说的“新”节日里,手机下单订蛋糕,送束花,逗得外婆更加偏爱远方的小女儿。可母亲深知,比起姐姐和弟弟们每日细致入微的照料,一束花、一个电话的用处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每当有假期,她总是迫不及待地订票回乡,回到年迈的父母身边照料,好让姐姐弟弟们能够在短时间里得到休息。

          曾经身体无比健康的外婆在去年被醉酒的摩托车司机撞倒骨折后,一直卧病在床,身子骨大不如前。常年冠心病也导致她的心肺功能不断衰竭,几个月里反复住院七八次,大家都开玩笑似的说,外婆是把住院病房当成了高级疗养中心,觉得家里住得不舒服了,就换个地方歇歇。

          亲人们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母亲总是整个家族里最晚得知外婆住院的人,几次都是在外婆已平安出院后,才从姐姐们无意的闲聊中得知。这一次也不例外。提前两周回到故乡的母亲,在到达后才得知外婆再次因心梗住院,刚落脚又直接前往医院。

          外婆的鼻子上插着透明的输氧管,气色还算正常,可她曾经圆润的脸庞如今瘦得双颊凹陷,只有颧骨越发突出。

        “姆妈”。母亲喊了声。这是他们对外婆的称呼。

        “来了啊。”还是那个熟悉的、充满关爱的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自觉承担起了照顾外婆的任务。外婆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连大小便都需要有人搀扶,因为胸闷而导致整夜的唉声不停。

          老人家像神,像孩子,就是不像普通的人。

          外婆总和我说,我耳朵好痒,你帮我找根棉签来。拿来了,把棉签捅进耳朵一点,外婆的五官就拧起来。可是问她难不难受,她说不会,好些了。过一会又叫我拿棉签,再掏一掏,好了。再过一会,又说耳朵里面有声音,有水。

          过一会母亲过来,外婆歪头和我的母亲说,我怕是要聋了啦,嘿嘿。两个人相视一笑。

          母亲在病房里放上了香薰机,薰衣草精油的香味一直弥漫在病房中。母亲还会用刮痧板给外婆刮刮头,摸一摸外婆的腿。外婆不叫唤了,说舒服多了。

          其实干什么她都说好,只要能转移注意力,让她的疼痛短暂地缓解一下。

          她不会总想去使唤孙辈的,但女儿,哪怕一年未见,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天,也是她的骨肉,是最特别的存在。她知道可以告诉女儿,自己身体的哪块肌肉是僵硬痛楚的。她会在病人专属的如厕椅子上如厕时叫你走开,在起身时坚定地让你走远,却允许自己的女儿为自己擦拭,忍受略微刺鼻的气味。

          这些时刻,旁观者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母女关系是排他且具有神性的。在母女二人的关系中,容不下更多一人,哪怕是爸爸,哪怕是外公。她们熟悉彼此的每一寸皮肤,清楚每一声叫唤或乡音背后的特殊含义。而孙辈与他们之间,却永远隔着近70年的光阴。

          “好舒服。”外婆又叫了声。

          整日躺在床上,门外的脚步声成了外婆唯一的期盼,哪怕大部分脚步声是来自于同一层楼的陌生人,但在盼望和期待中度过的时刻,比什么都不想、呆呆地躺或坐,甚至是躺坐不安的状态下度过要好过地多。

          希望脚步声来自每日驱车前来看望的舅舅,来自大姨和因患自闭症不能开口说话、但手脚敏捷爱捣乱的孙子,来自带着可口饭菜过来留下整夜陪床的二姨三姨四姨,来自平日不在身边,但春节时总能如期归来、带来新鲜事物的小女儿。

          还有可能来自我们这些不常出现的小辈。后来,因为外婆太多次住院的经历,来医院对我们来说,更像是完成一项打卡式的任务,来到病房叫声“外婆”,继续玩手机,临走前说声“外婆走啦”,似乎这样就完成了一整套的问候与陪伴。

          外婆也会害怕推门进来的,是拿着几瓶点滴的护士,是推来一个不认识的庞大仪器的医生,是那个和蔼善良的主治医师。可他总是在询问完情况后,将其他人支到一旁,在门外悄悄言语着什么不让自己听见的话。

          外婆心里是害怕的,但是她不会说出来。人活到这个岁数,肌肤每一寸的感知、心里的每一份感受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所以人会变得麻木,眼神空洞而呆滞,会时常盯着同一个地方出神,偶尔的言语也是逻辑不通。

          人不是神,所以人无法理解神思考时产生的所有想法。我们只能以人的思维去尝试理解,但总有无法理解的时刻。这些时候,我们会叫外婆“别乱想”。

          其实可能只是我们也不明白。

          神本质上和孩子是最相似的,所以他们的想法和思维会跳跃。

          医生日常问诊后,问外婆明天要不要出院。那之后的一个下午,外婆总是记起医生问过她什么:”那个医生啊,问我,明天要不要做饭,一起做饭,我说不知道。“

          我看了看疑惑的外婆,又看了看有些无奈的姨妈和母亲。大家都明白衰老的意义,它不直接,只是一点一滴地渗透于生活中。

          神又会如何看我们呢?我不得而知。只是从人变为神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人所拥有的那些欲望、爱憎、挂念、心结,都会不断地萦绕在她的心中,久久难以散去。一辈子的故事何其漫长,要记住的人与事亦如繁星,她只好不停地念叨,在记忆还未褪去前一遍不停地加深印象,好让人生旅程中,脑子能被回忆填满,不至孤单。

          外婆尚在时,我不曾见过姨妈和舅舅因为她的病痛而哭泣。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漫长的时间战中,早已在我未曾见过的暗面掩面无数次。时至如今,当面对着两条极为脆弱的生命,上天已经足够宽容,深知生死面前,他们能做的只是把每顿饭做得再可口些,每时每刻在病床前陪伴,每天不辞劳累地处理盆里的粪便、弄脏的裤子,夜深时刻祈祷上苍仁慈,再多给些时日。

          在医生办公室,舅舅问医生,外婆的情况是不是有所好转,医生说,那是哄你妈开心的。她的血管已经堵住了,现在做的治疗都只能缓解,没办法根治。

          姨妈们和母亲都颇为平静地听完了医生的结论,低着头没再出声。我哑然,却又不敢发问。

          我不曾见过神,但就像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倾听了更多至诚的祷告,在照料外婆的日常生活中,子女们每一次的端茶送水间,在外婆发呆时空洞的眼光里,我都能望见人生这道大题中的一道光。那是神给予我们普通人的一点光亮。

    三、去时:天花板上重启的人生

    外婆的手

          母亲在早晨7点34分和7点41分给我打了两通电话,可睡梦中的我都没接到。

          之后电话中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我不敢多问便冲出了家门。

            在前往医院的的士上,我既害怕这样的时刻来得过于迅速和真实,又在心里暗暗地希望,外婆再次和我们玩了一次“狼来了”的游戏。

          可惜在无数次的“狼来了”后,狼真的带走了外婆。

          我摸了摸外婆的手,比我的手还温暖。她的神色太安详了,像是终于如愿以偿地睡了个好觉。只有一旁检测仪上的几道横线宣告着这一时刻的不同。

          我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外婆。亲戚们静静地围站在病床前,眼眶红肿,却无人嚎啕大哭。也许是我真的来得太迟了。

          我偷偷亲了亲外婆被针眼扎得已经青紫红肿的手背。想起前一天夜晚,护士为外婆抽血化验时,因为外婆的血管太滑经常错位,导致无论针眼扎到何处,都无法抽出足够的血来化验。外婆因不断挑动的针疼得哇哇大叫,我流着眼泪跑到病房外,可抽血结束后,外婆还心疼地和护士自责道:“你看,我都把我外孙女给吓着了。”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晚,外婆都还在担心自己的病痛会让别人难过。

          救护车把外婆的遗体送回了家。一条花色床单直接宣告了天人永隔。舅舅小心拔出外婆手背上还未来得及摘去的针头、还未滴完的点滴,可是这一次,再无鲜血流出。

    图为外公被姨妈们搀扶着见外婆最后一面

          接下来的几天,姨妈们总是在木讷和突然崩溃间转换。舅舅的手机不断地响起:更换几年前准备的遗像上的日期、统计需要通知的亲戚、布置灵堂、联系当地的“八仙”为外婆送终、寻找合适的墓地、联系殡仪馆……一切新年的安排全部取消,所有的喜庆都失去了颜色。姨妈们,母亲,舅舅,也许是这个春节里,最为悲痛的少部分人之一。

          当地的书法家连夜为外婆书写挽联,白纸黑字,白花白墙。“沉痛悼念李根秀大人”九个大字一字一字地贴于背景墙上,哀乐一响,悲痛再次从心底汹涌奔来。

          与其他人黑白调的遗像不同,外婆的相片红火喜庆,大红色背景的映衬下,外婆的脸上气色十足,含笑的双眸望着我们,嘴巴微张,仿佛她才是灵堂里最轻松快乐的人。

          我突发奇想,如果将这白纸上换成自己的名字,我会不会也像外婆一样飘起来,仔细地欣赏别人为自己布置和所做的一切?

          究竟死亡于我们而言,是一次终结,还是一次解脱?

          人间的悲喜与死后的沉寂相比,究竟何事何物才更值得追求?

          “你说,外婆会喜欢的吧?”母亲喃喃自语道。

    四、往后:油菜花地里安睡的太阳

          正值春节,丧事的敏感导致葬礼的日期不断后移,为外婆守夜的时间不断延长。那几天格外严寒,全家人围坐在炭火前度过长夜。之后才从姨妈们的口中得知,因为电炉的普及,大家都没准备木炭,这些木炭都是外婆在多年前准备好的。外婆走了,却还在照顾着她的孩子们。

          外婆的离世最终的确成了一场节日。春节间的烟花爆竹声格外空灵,一声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与人之间好像通过烟花的响声得以确认彼此的存在。我们一大家人聚集在灵堂里聊天,烤火,吃姨妈们刚煮好的马蹄、板栗、红薯,吃用一个大麻袋装的橘子,吃剥好的橙子,一大伙人分着吃一个;姨妈们教晚辈叠金元宝,晚辈们比赛烧纸钱。外婆生性喜热闹,若她在天有灵,虽再也不能如往年一样为每个小辈发红包,也会为一大家人好不容易能聚集在一起而无比欢乐吧。

          其实她一直都在,从未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姨妈们端来好吃的食物后,总会随手拿出一点,放在为她专门准备的饭碗里:“姆妈,来,吃柿饼,你喜欢吃。”

          “你外婆喜欢吃'角子'(一种内含绿豆外表酥脆的油炸物),给她吃一个。”

          “我娘都要笑我啦。”舅舅对大家伙提议让他撅起屁股把不小心弄湿的裤子直接对着烤火炉烘干时,无可奈何地笑了。

          平常沉默不言的四姨父,也会默默将新鲜摘来的牛奶草莓,放几颗在外婆的碗中。

          如果不是因为亲历了外婆走后的全过程,我也许无法相信人们对死亡的适应力。

          死亡让我们悲伤,因为我们无法与离世的人再见,也无法预知他们往后的生活,甚至是还有没有“生活”。

          但死亡也可以是一件充满想象,甚至是向往的事情。   

          外婆走后的几天,从上海回来的表姐带着女儿躺在外婆的房间里。不足4岁的孩童发问:“这是谁的房间?”

          表姐答:“这是老外婆的。”

          “那老外婆去哪里啦?”

          “她去天上了呢。”

          “她是自己飞上去的吗?我也想去看一看呀。”

          她软糯且稚嫩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的悲伤,全是向往。

          外婆最终安葬在一片茂盛的油菜花地旁。当天的仪式极为隆重,告别送终的人排成两队,由两条粗绳首尾相连,绵延百米,一路烟花爆竹不断,像极了一场皆大欢喜的喜事。几十个花圈堆满了外婆的墓地。之前,舅舅目睹了外婆火化的全过程,形容场面殊胜,“跟太阳升起来一样”。也许我们就是将一颗太阳安详地置于了这片油菜田中。

          外婆总是记挂惦念所有人,唯独忘了自己。她的每一天,都是从念叨家里人在干什么开始,满意地了解了每个人一天的行踪后结束。半个月的葬礼间,姨妈们会在每一位吊唁的人前来看望外婆时,趴在外婆身边,告诉外婆他们的到来,之后再带着哭腔,抑制不住地让外婆保佑他们平安顺利。

          我不想,我不想外婆惦记任何一个人。

          顾城曾说:“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大海旁边,像金桔那么美丽,所有喜欢它的孩子,都将在早晨长大。”

          外婆,你是不是变成了那盏灯,在我们所有人以后生活的困窘黯淡处,照亮我们前行的路途?

          忘掉我们吧,外婆,别记住来时的路,只记住自己就好。好好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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