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锤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我丢的那一只。
我的那柄木锤,要更粗糙劣质些。
多年前,我同他一起爬山,在山顶据说很灵验的佛寺前有一处生意火爆的小摊,售卖的尽是名寺高僧开过光的小摆件。
我当然知道,人生本是无可倚仗的,更可况于指望这些只做把玩用的器物逆天改命。
但当时的我看着它们,就像是望向一道道所得终如所愿的符契,让人不自觉生出奢望,妄想凭借一块玉如意天荒地老,经由一条蜿蜒玉带平步青云,因一只宝瓶消劫避难,长命百岁。
占卜祥瑞风水命理之说向来火爆,大抵是因为,人世间无可把握的事情,向来太多。
当然,这也不过是我如今垂垂老矣的暮年伤情,当日我挤进人潮尽心挑选时,心底发的愿,是想选一个礼物凭寄心意,纵然不能真的有所助益,能凭添一丝信心,也是好的。
我本想着送他一柄木质的圆头印章,上面可以刻他的名字,听人说他写得一手小楷,配上这个印章作为落款,刚刚好。
可当时心里太急,一边找,一边又怕他等不及随旁人一同下山。好不容易在层层叠叠的木坠子下面看到一个圆柱柄,赶忙付了帐,三步并两步跑到他身旁。
谁想到阴差阳错,递出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紧攥着的,竟是一把木锤。
他看到后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开,乐不可支。
我又羞又恼又气,偷偷地缩回手,想把木锤藏到身后,却被他的手截住。
他望住我,带着笑意开口:“不是要送给我的么?很可爱,我很喜欢,谢谢你。”
因着一柄木锤,他同我情定一生。
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是我。
唯一的一次,在他去世的那一天。
他之前已病得糊涂,认不得什么人了。那一天起来头脑却清醒了大半,同我聊起一桩桩旧事。
我望住他,想到老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心里揪得生疼,却仍是应着他,陪他把这些年的日子又想一遍。
后来看他说得累了,于是换我说,他应。
“还记得大地震那时候,小儿子和邻居的孩子在床上,我被厨房倒下的碗柜压住,听着他们哭声就在耳畔,却过不去,幸好你和同事飞奔回来,我们才得救”
“自然灾害那时候你还记得么,咱们一家四口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咱俩常常整顿整顿地挨饿,我以前常疑惑那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后来村里面的人说咱家没有劳力,说你的文职工作不能当劳力,非要减咱家的粮票,我当时又急又气,你说我每天点灯熬油地绣被面,绣衣服,怎么就不算劳力呢?”
“还好后来我也能下地了,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绣针线活,咱家劳力也不输别人了不是。”
“说起来,你说说当时多好笑,耕地连头牛都没有,一头瘦驴还要两家合养,两家合用。”
“你还说不记得,当时就你最宝贝它,坐在炕上还老回头瞅它,一天三顿吃食,顾得比俩儿子都勤。”
“打那以后,你就跟强迫症一样,直到现在每年割麦子的时候还要回那一亩三分地亲自看着,大儿子怎么劝都不管用。现在人都机器收了,哪还用人看着?”
“是,就你最细致,机器在前面收你还在后面捡,也不怕别人笑话”
“嗯,粒粒皆辛苦我知道,说起来你还是咱家第一个文化人,还好孩子们都随你,功课也学得省力”
“随我?随我有什么好的,不会读不会写的,一辈子过去,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得。说起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怎么想着,要和我过一辈子呢?”
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我心头一惊,赶忙回过头看他,他却在看着我浅笑,特意放慢了语调挪掖道:“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倒是你,一把年纪,都当奶奶的人了,这是学着现在的小年轻要找我讨表白?”
我说不过他,自觉理亏,干脆转过身不看他。
身后清浅的笑声渐渐淡下去,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到一声轻叹。
我转过头,看着他有些局促地东摸西摸,终于掏出了那柄木棰。
“我…我挺喜欢…这锤子的。”
“我希望,它以后也能够好好的,一直都好好的。”
时隔多年,他把那柄木锤郑重地,重新放回我的手心。
我望着那把木锤,很想告诉他,他当年到底看错了。她不可爱,从来都不可爱的。
她这一生都乏善可陈,性子倔强又执拗,半点不肯低头服软。就只有你觉得她可爱,她就只被你真真正正地爱过。
所以,能不能再等一等,别丢下她吧。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望着他清瘦蜡黄的面庞,咬着牙,把心底话一字一句地咽下去,攥住那柄木锤,在他耳边说:“别担心啦,她会好好的。”
老座钟整点的报时声颤颤巍巍地响起来,把本就虚浮的回忆撞得支离破碎。
窗外暴雨倾盆,天幽地暗。今天清晨仍没有什么好景色。
说起来,我已独自看过很多个清晨了。
不止清晨。
还有很多个正午时分的烈日,和很多个日暮时分车水马龙的人潮。
年岁同老座钟一起悄无声息地放慢步调,一日更长过一日,总是望不到头。
伸手拧开老匣子,我在靠枕上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摩挲着手中的木锤。
这柄木锤很好。
但我或许还是个挺贪心的人吧。
我还是觉得,其实一辈子里,只得那一只木锤,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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