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渐渐地,眼皮又开始发粘,纺车在她面前变得遥远了,那圆的轮子、长的柄都模糊起来,棉纱像云一样纠缠着她。瞌睡,在劳累与惊恐的挤压下,山似的扑向她,要倒下,努力坚持,不能倒下,可她那细细的脖颈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只好让它无力地歪到了车头上。“啪”的一声,锭子断了,单调的嗡嗡声歇了下来。
已经入睡的婆婆,就像是被什么生物电触到似的,猛地掀开被子,趿拉着鞋,直奔堂屋,见锭子断了,心疼得直咧嘴,一把抓起这个断了的锭子(纺纱车上的部件)没头没脑对着她戳去,嘴里还漫骂着。
红殷殷的血从她的脸上、手上淌下来,痛得钻心,她哭喊着求饶,可婆婆还不觉得解气,扔一个劲儿地乱戳。情急生智,她对着婆婆的手腕咬了一口。
婆婆疼的手一松,她弯腰逃了出去。
跑到村东头,停了下来,冬天的田野,一片光溜溜,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她瞅见有户人家还亮着灯,门虚掩着,就不顾一切推门闯了进去。正好屋里没有人,她又一头钻进床底下。床底下很暗,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有灰尘呛着鼻子,她也觉得很安全,最后竟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屋主人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你为什么钻到这里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问她。
她吓坏了,连头也不敢抬,就扑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送我回去,我会被婆婆打死的.....”
一月前,他听村里有人议论,说吝啬鬼从外面捡回一个童养媳,这回占了个大便宜,没有花一分钱就给儿子娶了个老婆。他猜测这个小姑娘就是。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抬起头来回话:“我叫金穗。”
“你家是哪里的?”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更不知道离这里有多远。
他皱起眉头打量着 ,看她的年龄,应该记得事,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难道脑子出了问题,可又觉得她不傻,于是又问:“你有爹娘吗?”
“我爹死了,我娘不要我了。”在她五岁那年,她爹赌博输光了钱,还借了高利贷,随后就跑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爹。她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替她爹还了债。后来有人说她爹在县城当伙计,给人送货时,被土匪打死了。
那人没有再说话,把她轻轻地抱上床,替她盖上被子,然后走了出去。
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柔软的被子,这样舒适的床啊!被子散发着热烘烘的暖气,一直暖到她的心里。她竭力睁大眼睛,想感受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温暖,但是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再醒来时,屋主人进来了,端着一碗小米粥放在床边箱子上。她这才大胆地仰面望着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黑脸膛上一双眼睛闪着善良的笑意,厚嘴唇却仅仅闭着,唇上还有短短的黑黑的茸毛,就跟记忆里的父亲差不多。
“大叔——”她感激地亲热地喊了一声。
其实他才二十出头,不过按辈分,也应该叫叔父,他是她公公的堂兄弟。这样的关系,她并不知道。他笑眯眯地指着箱盖上的那碗粥说:“快趁热吃,吃完了回去,我跟你公公婆婆说好了,他们保证会对你好。”
这碗粥又稠又热,她在家从来没吃过这样稠的热粥。她吃得满头是汗,也太饿了,上颚烫掉了一层皮。
屋主人没有打算收留她,让她回家去,那个犹如魔窟的婆家,让她害怕的流出眼泪。他就亲自送她回去,还跟她公公婆婆说,如果把她打死了,你们可就白养活了。公公婆婆像是明白了这个理,打她少了,但让她不停地干活。
那年刚刚入冬,天气异常的寒冷,还下了一场雪,西北风呼啸这,直钻进她破袄的衣领和袖口,一双赤足踏着积雪,踉踉跄跄地跑着,血从裂开的口子渗出。从天不亮她被公公揪着耳朵从牛棚里拖起到现在,没有停过脚,坡地里、河滩上、竹林子后头,全部走过了。她像发了疯了一样扒开积雪,挖掘埋在深土里的野草根,但是挖来挖去,所挖到的只是一点点草茎,换不够盖住筐底。她不敢回家去,每天割不满一筐猪草,不但公公不给饭吃,还要挨婆婆骂甚至一顿鞋底板。
她跑啊跑,忘了寒冷,也忘了饥饿。
天为什么要下雪呢?她呵着冻僵的手指气恼地想,要不是下雪,到处都长满了绿颜色的野草,该有多好。不,要是下猪草呢,那才好呢,会下吗.....
猪草,猪草.....她真的感到一阵阵发绿,不由得心里暗暗欢喜起来。为了捕捉那些绿意,她站定下来,努力睁大眼睛,向四处寻找。然而绿意消失了,所有的村庄、田野、道路,都变成了一种颜色,一个样子,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她完全忘记了来时的道路,不知家在那个方向。
雪花悠闲地飘舞,在她的身前身后织着美丽的图案。她慌了,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该往哪里去,眼泪滚下来,和飘到脸上的雪花融成冰的水。
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忽然,奇迹出现了,她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洁白的雪地的边缘,有一大片深绿色的草地,真是奇迹啊——白雪中的绿洲。她高兴极了,顿时忘了饥饿,忘了寒冷,也忘了恐惧和悲伤,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地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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