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大宅里,灰茫的焚香缓缓升起,书着「孙」字的大旗在风中轻扬。这是一面失去主人的旗帜。旗帜之下,还有一群失去主子的臣民。
时值,东汉末年,死人比活人还多的年代。
「哈!」孙伯符俯视堆在宅外的众人,看着他们悲痛的哭丧脸,只觉得滑稽:「闹剧。」
「说什么呢?毕竟是丧礼。」飘在伯符身旁的白衣老人说道。
「哭哭啼啼的,死人就能复生了?」
「这是思绪的宣泄。」
「都是挥霍,把这些作无谓仪式的心思、时间和钱财,都拿去干活岂不更好?」
「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感情?」
伯符沉默了,脸上的不屑之意退减了几分。
老人得意地道:「你还年轻,尚未理解丧礼的意义。」
伯符微微笑道:「尚未?只怕是永远都理解不了,毕竟…我不会再老去。」
老人语塞。
「死都死了,不用在意。」伯符用力地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只觉犹如拍在墙壁之上,
对方分毫不动,但自己的手却又不觉疼痛,甚是奇怪。
大宅适室的突然门开了,只见一个身穿斩衰丧服的少年推开挡在门前的家丁,徐徐步出,他左手提着一把大梯,右手拿着一套染血的衣裳,不顾众人的阻挠,来到了适室之东,架起梯,然后爬到屋脊上,挥舞着那套衣裳,霍霍生风,似是军旗一般。
「皋!孙策大哥复!」那少年朝北高喊,声势之大,几乎将瓦片都震落地上。
伯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这可是古礼。」老人不满。
「我知道,当年父亲死的时候,就是我这长子来做这事的。」伯符收不住笑意:「只是没想到这复礼,从旁看来竟然这般滑稽。」
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叹息一声。
可伯符却没想要收歛,继续笑道:「而且还什么孙策大哥的,有这么的喊吗?」
「说来倒奇怪,这人是你弟弟吧?」老人道。
「对,孙叔弼,我的三弟。」伯符问:「有什么奇怪?」
「这招魂复礼本该遵嫡庶长幼而行,你之前都说了,你父亲葬礼时,是由你来当复者,就是因为你是嫡长子。」老人答。
「可是绍儿才刚满岁。」伯符露出嘲讽的神情。
「那你二弟呢?」老人沉声道。
伯符没答话。
「而且你三弟身穿的丧服还是斩衰,那也是要按嫡庶长幼——」老人话未说完,就被伯符摆手叫住,老人会意,便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进去瞧瞧吧?」伯符指着适室说道。
然后,二人就降下身子,像轻烟般,缓缓飘进适室之内。
适室装设成灵堂,堂上放着一床,孙策的遗体就在上面。伯符看着自己,伸出右手,轻抚自己面颊上那道突兀的伤疤,是自己遭行刺时所受的箭伤,也是夺去其性命的祸首。
「这就是我孙策的最后一面吗?真可笑。」伯符笑道。
「不,那已经不是孙策,只是一具皮囊而已。」老人道。
「哈,难道你是想说,现在这飘来飘去的鬼东西,才是真正的我吗?」伯符说。
老人闭目,道:「也不,魂魄只是生命的残余,真正的孙策已经逝去,已经不再存在。」
伯符却又笑了。
接着,又一个身穿斩衰的少年,捧着青瓷碗走到床边,他是孙策的四弟季佐。孙季佐俊如玉雕,肤色却过于苍白,双目红肿,虽然面带病容,但步履稳固,衣袖随之飘飘,有若神仙之姿,让堂上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地停留在他身上。
众人屏息以待,看着孙季佐徐徐跪下,并从青瓷碗里取出一口饭和一块玉贝,喂入孙策遗体的口中。孙季佐眼泛泪光,却始终没让泪水滴出来。
然后,一个神情木讷,却同样身穿斩衰的紫发少年,来到孙季佐身边,为其拭干了眼眸。
「哈哈,果然仲谋也是穿着斩衰。」伯符瞧着老人,得意地笑着。
「连诸礼都分着来做,各不相让。」老人道。
「也可以说是兄弟同心吧?」伯符的神情却有些异样。
仲谋为季佐拭过未流出的眼泪后,便从旁人处接过一张宽大的薄被,然后谨慎地盖着孙策全身,完成了袭礼,示意其长兄已隔离于尘世。
薄被盖上的同时,伯符突然感到一阵温暖,腹中也莫名多了饱足感。
「丧礼期间,只要在灵堂范围内,死者就能最后一次感受到肉体的感觉。」没等伯符问起,老人便已答道。
「古人们是知道这点,所以才会搞这些又喂饭又盖被的仪式吗?」伯符奇道。
「不,只是巧合,主因是这灵堂内,聚满了对死者的思念,才再一次连结了肉体和灵魂。」
「那么,当丧礼结束,或是魂魄离开灵堂后,就再也感觉不了温饱,也体会不了饥寒?」伯符问道。
「可以这么说,但魂魄,却又有魂魄自身的感觉,之后你自会明白。」
伯符默然望着自己的三个兄弟,再环视灵堂,先望向母亲,接着是几个妹妹,然后是张昭为首的一众家臣和四大家族的来使,最后,目光停留在自己那出生不久的儿子孙绍身上,却始终不敢将视线抬高少许,去一睹他妻子的面容。
伯符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开始流露出不舍的目光,便马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好了,走吧。」
「走?去哪?」老人懵了。
「该上路了,履行那家传的承诺,当什么无常去了。」
「可是这丧礼才刚开始,三日后才入殓,你还有时间,不想再多陪陪家人,再多感受一下肉身吗?」
「兵贵神速。」伯符笑说。
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且我可不想看到这些平日一脸严肃,或是威风八面的家臣,踊哭时捶胸顿足的样子,我又会忍不住笑的。」伯符说罢,便迈步向大门走去。
老人望着伯符的背影,再次摇了摇头,然后才腾起身子,飘着跟上伯符。
然而,伯符方到门前,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近。然后,大门轰的一声,被一匹白马的一双前蹄给踢开了,马上那身穿斩衰丧服的人闪身落马,大步流星地走到灵堂床前,在众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前,已一手揪起薄被盖着的,孙策的尸身,然后一拳挥到孙策的遗容上,并嚎吼道:「伯符你这混蛋!」
「哎!」伯符抚着脸颊叫了起了,叹道:「痛觉就不必连上了吧?」
除了伯符的魂魄之外,堂上众人都没敢发声,所有人都吓呆了,稍一会,他们才发现那行凶之人虽然一脸怒容,却也挂着两行泪痕。那人继续骂着,但声音渐渐变得低沉,甚至多了几分哀伤:「你、你竟然敢比我先死掉!」
这人俊美不亚于孙季佐,却更刚毅,而且身子相当壮实,单从其下马的动作,以及步伐,便知这是名老练的战士。
「瑜兄。」仲谋打破了僵局,却没有责难周公瑾,只是打了个招呼。
「哈哈哈哈!」伯符大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老人吓倒了:「那人可是袭击了你的遗体,可是你的兄弟却——」
「那混蛋也是我的兄弟啊。」伯符话毕,便准备步出门口。
「等等,你不看接下来怎么发展吗?你虽说他是你兄弟,但毕竟是外人,却也穿着至亲之人才穿的斩衰丧服,摆明是要来夺权的!」老人急道。
「我已经死了,这是仲谋的事,就由他来处理吧。」
然后,伯符便步出孙宅大门,才刚跨过门槛,他已感到体温在急逝,却又没有寒冷的感觉,视野也像蒙了层雾一般,失去了色彩,还有耳鸣不断,身体彷佛要裂开一般,似乎不集中精神,就会随时灰飞烟灭一般。伯符痛苦地深呼吸,却发现再怎么用力,也没有空气流入身体的感觉。这刻,与其说难受痛苦,更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但又不是完全失去感受的能力,仍能视物,仍能听音,却不像以往。
「这…就是死吗?」而且还能说话,虽然活人大多是听不到了。
「真是性急的小子,后悔了没?」老人责道。
「反正都要离开,迟或早又有什么分别。」伯符再次笑了起来:「来,于吉,该跟我说说该如何成为无常了吧?」
「唉…跟老夫来吧,去没人的地方。」于吉飞向西方,却刻意放慢了速度。
伯符本想立刻跟上,却在这真正的最后一刻把持不住,回头望向孙宅,因为公瑾的关系,大宅里一片混乱,大门和适室都仍未关闭。伯符再度望向儿子,然后目光悄悄上移,凝望那抱着儿子的妻子,只见她一面茫然,却没半点泪光在眼眸,虽然孙策已经没有了心脏,但胸口还是紧了一把。
「…抱歉。」
「孙策小子,还不走,现在才来留恋么?」于吉道。
伯符望向大门上的那漆着「孙宅」二字的牌匾,笑道:「我再也不是孙家的人了。」
「叫我伯策就行了。」他解去一直紧束着的发髻,让长发自然披落,然后再用两指在苍白的面颊上轻轻一划,划出了那道害死自己的疤痕,续道:「不,还是叫符吧。」
经过一番闹腾之后,孙家的大门,终于徐徐关上——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㠯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斋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馀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竚,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九歌.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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