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不记得什么时候买到kindle上,偶然点开看,流畅滑爽,有点意思,文革背景,看到一两成,觉得叙事不断闪回,进入略有困难,进度难免放慢,断续看了几天,周四比较闲,一口气看完了后面的四分之三,后半夜合上kindle,觉得这一部是我目前所看过的严歌苓十几部作品里面最喜欢的。
《雌性的草地》并不是很出名,是严的早期作品,发表于80年代,跟大名鼎鼎的短篇小说《天浴》写于同一时期,相近题材。八十年代的严歌苓曾有很文学的实验性的各种尝试,近年来倒是返璞归真、没那么多实验流,更依赖题材本身,据说体验式写作很花钱花时间,是比较先进的写作方式,但我觉得她现在是把某些层面的思考整个地打掉了,以免妨碍更多的读者进入故事,这是个矛盾,她做了自己的取舍。
那几部曝得大名的作品如《小姨多鹤》《陆犯焉识》等,她都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接触当事人、体验实际氛围,语言很棒,但我都不是很喜欢,总觉得那么细致勾画的极有张力的素材背后有一些更深的东西被她规避掉了,有点欠缺最后一口气儿,或者说那个点睛之笔,可惜了。
一直不知道她是主观反感刻意回避,还是驾驭不了被动放弃,后来看到她自传性比较强的《穗子》以及反复书写移民心态的一些中篇,才对她有些理解。
她的思考受出身的限制(文学世家,非典型红二代),不能普适(无法革命性剪除突破童年底色和创伤,站不到更深刻的层面),只能拿掉(只勤奋于事实和表达本身,放弃个人观点,关注人性而忽略产生滋养着人性的土壤)。
每个作家有她自己的出身和轨迹,有其长处和短处,一辈子完成一部伟大作品的作家,跟一年完成几部好看作品的作家,各有自己的受众,或者同样的读者在不同心境不同阶段也会有不同需要吧。
而《雌性的草地》当中有年轻的作者还在挣扎努力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头脑来解释这个世界的所有冲动的力量。
严歌苓说:“小点儿是一个美丽、淫邪的女性,同时又是个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归正的过程恰恰是她渐渐与她那可爱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脱离的过程。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这条命运线诠释了书中许多生命的命运——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得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这似乎是一个残酷而圆满的逻辑,起码在那个年代。……我不想控诉某个人。我只想写这样一段不寻常带有荒谬的历史运动,让读者看到一种非凡的奇怪的人性。”
评论家说严歌苓擅用动词,她对语言的质感有天生的敏锐,不动声色的客观叙事下面充满拉扯抗衡的张力。生与死,真实与虚构,人族与动物,汉与藏,少与老,善与恶,真与假,动与静,诚实与虚伪,简单与复杂,高尚与卑劣,强悍与软弱,忠诚与背叛,桀骜与奴化……进进出出切换自如,美,怆。
人性是善良与罪恶的统一体。善与恶几乎同时与生俱来,只看你的成长环境更滋养了哪一半。小点儿年轻貌美贫穷爱撒谎爱盗窃,在文革武斗中用滚烫的浆糊杀人被捕后趁乱逃脱,身体是她唯一的资源,她与姑父乱伦,逃到草地上混进女子牧马班后又试图勾引指导员叔叔,她洞彻女知青们高尚外表下隐秘的欲望,在简单重复而坚持的集体生活中逐渐忘记了那些邪恶,爱上几面之缘的君子营长后,内心深处纯洁真诚的情感洗刷了她的灵魂,然而洗白的小点儿也便不再是小点儿。
沈红霞出身隐秘:漂亮已孕女兵参加舞会被首长看上,改嫁后给前夫送出一个女婴,这个表面的父亲成为首长及夫人的傀儡。她摸不到母亲,只知道高尚无私可以得到红毯背后神秘人的肯定,自我阉割了本性的欲望。她看似无私高尚,其实这面具第一个骗过的是她自己。她用无私绑架所有人,在癔症中,与死亡多年的女红军、女垦荒团员同化,与红马在激烈对抗中几乎合二为一。同时她一直下意识地攻击着自己,送走红马也送走了自己的人性,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祭品。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都将生命留在了草地上,而草地吸纳的却不仅仅是她们。
老母狗痛失爱子后拼命复仇却哺乳养育了两只狼崽,与指导员叔叔和私生子布布的纠缠中两只非狼非狗的生命残忍地死于人手。
神武飞扬的红马不断与被豢养的命运抗争,追求自由而不得,被抢夺、被误解、被奉献、被阉割、被欺骗,拼尽全力从军马场逃回草地,被瘟疫和沈红霞毙命。
神枪手叔叔被狼群索命,女红军和女团员被荒凉遗忘,大草原看似广袤平静一眼望不到边,却潜藏着无数的草洼、陷阱、沼泽……
作者坐在堆满资料的书桌背后,看着书中的人物真真切切地来访,探讨人物命运的逻辑性,时间线不断折返,让你不断窥见生命的神秘因果。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严歌苓,勇敢探索尝试和推进极限的实验者,而不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躲到史实和细节背后再不见踪影的摄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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