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片段,零散地如一粒粒没有串起的珠子,虽散,未乱。儿时的故事,就是这些珠子,某刻,若拿起其中的一粒,总会找到以时间轴为中心的前后珠子。珍贵,零散,未曾串连出一条饰品戴在脖子或者手腕上,却无时无刻不嵌在身上。
儿时,村庄很茂密。儿时,村庄很干净。村庄的炊烟是茂密的,一户挨着一户。村庄屋前房后,杂草铺满肥沃稀松的黑土地。村庄的灯光是稠密的,挨家挨户,堂屋中都用铁丝吊着一个灯泡,每个灯泡上都用一张折成椭圆形的硬纸壳挡灰尘,聚光。屋顶瓦片吐出的烟圈,在破晓的晨曦中,有生命的没生命的,群鸡或者密匝码着的工整的柴垛子,干净明亮如一幅油画。茂密草丛中,必然会有一条条发溜光的小路,草丛里藏着童年的秘密,正如多年后,每个人都会走进茂盛的草丛中,去扒开自己的那条路。微弱的灯光,暗夜中散发丝丝温暖,小时候很怕鬼,每到夜晚老鼠唧唧咋咋或者窗外风吹叶动,都会惊醒我开着灯紧张地感受着周围环境中静。
童年时,中国市场经济也有了苗头。南方的小城,热闹非凡。大批大批劳动力都涌向沿海。村里,一群小孩围着老人的情景随处可见。最朴实,最纯的,是农民的朴实。村落随着市场经济的潮水,蔓延,在大量的村庄的转型后,可贵的朴实也会淹没在喧嚣的海中。遍野的孩子都已长大,为了理想而努力,在城市的星光下,总会想起故乡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灯火。
童年,有野性,也有害怕。我的胆是小的,丝毫不影响好奇心。村里人得了癌症,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光景,形销骨立,瘦如柴。慢慢地屏住呼吸,去探望生病的人,脚步轻地不能再轻,半步前进半步后退,小孩的严肃是可爱的,病床上的病人脸上也会有笑容。扑通扑通,影响着整天整个星期。当院中,放起高音喇叭时,也会在棺材前围满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瞧个究竟。见过死亡,才会滋生恐惧。半夜起床撒尿,都会在隔着好几堵土墙跟,喊着爷爷,生怕鬼在这个时候钻空子吓唬自己。小的时候,怕鬼怕夜晚的风怕耳旁身后的脚步声,跟着爷爷翻山去找过大师烧过香,喝过大师点化的井水,吃过大师秘制的土方几乎是尽生的“荣王朱砂”。大口吞咽了童年的怕。见过死,也体验过死亡前的恐惧。下河游泳,几乎淹死,垂死挣扎感受过水中的窒息求生的强烈欲望。多年后,还会下水,丝毫不惧童年水中留下的可怕回忆。
无忧无虑,有如黄昏下低头啃草的牛群,稻田里软泥中自由穿钻的泥鳅,土墙角落中张开杏黄小嘴待大燕归来喂食的小燕。满山、遍野都是童年脚印。人与土地接触最亲密的时刻,肯定是农村娃娃的童年。播种的季节,去地头挖过坑坑,小手抓住几颗种子放进坑里,再抓一把配好肥料的烟灰点在种子上,这叫点烟灰。播种的时候,日子很长,来回走在方土地中沟好的行子空间里,勤劳地播种,大小不一的土粒哪管你是嫩脚老脚统统印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印。播过的种子有花生、玉米、豆子、红薯、高粱、西瓜,水稻。农村地头常种的东西都种过,也见过一棵小树在童年里由一棵小苗长成一棵小树。在每个雨后,都会去地头查看自己种的高粱是否已经长出青苗,待长出青苗后又会选择一个雨天移植高粱苗,施肥,浇水直到长成比自己还高的高粱。每天都会问奶奶,现在高粱能吃了吗?奶奶都会说,看高粱能不能吃,得看它顶端高粱粒子是否都黑了都低着头。西瓜也一样,看地头的西瓜是否熟了,得看西瓜把边瓜须是否黑了。自然是一座宝藏,村中生长的作物就是它的一部分,地头里有,山中也有。夏季,山中枞树下,常年累积的树叶和松针,是滋生野山菌的天然场所。枞树菌就是很珍贵的一种,味道鲜美,用它配一点鲜肉再美不过。雨过天晴,伙伴们都会提着一个篮子钻进山中淘菌子,每次都会满载而归。认识了很多种类的山珍,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能直接炖了吃哪些需要晒干后才能吃,都很清楚。童年色彩,就像在雨后山坡上惊现一道彩虹,美得让人陶醉。而我,就是站在山坡上看彩虹的小男孩。
读山、读水、读野外。村里,老年,儿童,交织的光景,儿童好奇,老人感慨。老人的童年未曾离开过家乡,就陡然老了。岁月里头,出现了孙儿,一样大的年纪的时候,脑袋里装着好奇,是否会遗传下来?儿童,好奇爷爷奶奶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嘴中古老而年轻的故事。说起故事,爷爷很有劲头,参加过大闹钢铁运动,百里开外挑过盐,虽然不能理解他们那一代清贫的回忆,但是当他说起,家门口这条渠道的源头---水库,是他们用铁铲和锄头挖出来的时候,由心钦佩。爷爷奶奶文化程度岁低,但是他们是村里头比较有文化的老人。爷爷是村里头的兽医,每次给村里动物接种疫苗时,都需要记录全村村民的姓名。奶奶小时候读书,得过奖状,听她说起写字用的本子很铅笔都是学校奖励的不用家里掏钱买文具。爷爷的字,有筋骨,扎实而飘逸,奶奶写的字,我只是在灶台边磨平的灰烬上见过,每次奶奶都是在灶台前用火钳写给我们看,然后再磨平。
在我们的小时候,爸妈就往城市里谋生活去了。爸妈都念过高中,有文化,我想他们闯世界的时候心里应该有底。自然,爷爷奶奶承担了抚养我们的担子。爷爷非常勤劳,热情好客,豪爽。
爷爷的爸爸,是一个教书匠,所以爷爷耳濡目染胸中有墨。爷爷有一个兄弟,排行老大,他在父亲死后将家中的遗留下来书籍都做“荒货”(破烂)卖了,事后爷爷很生气。从小,爷爷就教育我们,“读得书多胜大丘,不捉田地也有收,白天不怕人来抢,夜里不怕贼来偷”(意思就是,书读地多了,不要去耕种田地也会有收成,书本知识是在脑子里面的,不怕外人的觊觎盗窃)。言语朴实,爷爷自己是农民,他不希望自己后代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是赞同我们多读书,读书有好处,读书可以跃出农门。启蒙教育,来自家庭的很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爷爷说如果哪天弄丢了,警察问你是哪里的,你知道吗?然后爷爷就不厌其烦地说,我们这里是X省、X市、X县、X镇、X组、X乡。还有,叫我们不要听坏人的话,不许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村,很大,纳下了我们五彩的童年;村,很小,巴掌大的地方,地图上都没有标识。
没有机会走出这个镇子,也不会遇到给糖果吃的坏人。爷爷说的那些,似乎都用不上。农村的童年,走不出一个村庄。父母这一辈,有文化的走出山村见识外面的繁华,没有文化的,天天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市里打拼的艰辛,田间水深火热的耕种,似乎会遗忘每一个孩子的童年。渐渐地,童年染上了父辈的色彩。庄家汉的孩子,从小都学会了独立,练就了一副耕种田地的体魄。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总会盼望过年时捎带的糖果。学前教育前,通过数羊群,数星星,知道了数字。书本带我们走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上学期间,整齐的读书声穿过教室破窗户,飘荡在整个村庄。
从屋前面,可以看见一条和青山杂草泾渭分明的小道,翻过山坡,通向小学。依旧记得,倾盆大雨的夏季,一群背着书包,提着凉鞋,撑着伞,光着脚丫的伙伴们,时快时慢地去上学。冬天,特别冷,有些伙伴会提着“火桶”(木制的框架,支着一个铁盆,里面盛着大柴未燃尽的木块),用于在教室内取暖。上学之前,伙伴只会挨家长批评,上学后,有了新的规矩了,得受老师的管束。课本上的东西很少记得了,小学时,村里的一群小孩跑到邻近的村子去看白鹭倒记忆犹新。那村子,有山,有小河流,春夏季的时候,很多白鹭栖息在河流旁的树上,天然的地理条件,它们大批的繁殖后代。我们一群人,逮住几个,想养个鸟试试,看与养鸡有什么不同。读书的时间,估计都没有放牛的时间多,放学后,很少有人去做家庭作业。读书后,也有最紧张的时候,就是期末考试去领成绩单,生怕自己排名靠后。这些害怕,都是从接触书本后才有的。若成绩很靠前,一整个寒假或者暑假都是无忧无虑的。小时候的教育不是鼓励性的,包括家庭教育也一样,从小就被教育要做的更好。很多伙伴都失去了学习的兴趣,他们被认为蠢,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这样认为他的有父母、老师、自己。因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都没有把培养信心作为教育内容。读书时,也有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领着奖状回家给爷爷奶奶看。他们会很认真地贴在家里墙壁上,堂屋的墙壁早就被柴火熏得漆黑,闪光的奖状特别显眼。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容,孩子脸上的笑容,在一起,多美。
童年,村庄很落后,没通电。家中用枞树流下的油汁来照明,用过柴油灯。没有光的夜晚,扑腾乱窜的灯光火焰,特别兴奋。入夜,奶奶招呼鸡鸭入圈,清点数目,爷爷,喂猪。忙活过后,大家围在桌子前吃饭,油灯把大家的脸照得很亮。吃饭的时候,会聊一些农作物长势,育种播种的事情,也会说一些要我们要多读点书的话。农村里生存环境很艰苦,阴雨连绵的季节,家里摆满了盆子用来“接漏”(瓦屋漏水)。狂风大作时,肆掠的劲风撞击着堂屋的门扉,和爷爷一起费力地抵着门,用扁担撑着门……
后来,村里通了电,家里有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大伙围着一台14寸的电视,津津有味看着西游记、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古老的村落里,有了新鲜的事物。慢慢地,村里有了碾米机,奶奶很快地学会了操作碾米机。生活似乎发生了变化。我们也慢慢地长大。很多伙伴还没有读到初中,就辍学了。那个时候,学费还很贵,估计都有半头牛那么多钱了。大概很多家长就这样去估量了吧,十四五岁的伙伴辍学后就到镇上学点手艺,然后去广州等沿海城市谋生活了。他们不像父辈,不会继续留在地头。市场经济使得城市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到沿海打工不但能给家里补给,至少是省去了读书的学费。花花绿绿的世界,新一代找到了另一种谋生的方式。伙伴们成了教育我的反面教材,我得走另外一条道路。
踮起脚尖,望向山头。
触摸童年,尊重梦想。
201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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