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出来。”
妈妈在叫我。我放下手里的水桶,过于沉重的桶砸到地上,水泼出来了一些,和鞋面上的泥混作一团。“米拉,给我点……水”,我为难的看向妈妈,把舀子递给姐姐,跑出门到妈妈身边。随之而来的是一记耳光。
“我告诉过你出门不要和别人讲话。”妈妈的皱纹里写满疲惫,我不服气的昂起头,“是邻居的奶奶问我奶牛的事……”又是一记耳光。妈妈叹起气来,撸起袖子,黑壮的胳膊上有指甲的划痕。她弯腰卷起我的裤腿,“不要再乱跑了,小心遭了病,外头说多看人几眼都可能……”她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看了眼姐姐的房间。
我知道,姐姐可能要死了。我对死亡没什么概念,死亡就像奶牛身上的虱子,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梗在人心里,想它也难受,不想更难受。上个月阿娜死了,至少他们这么说。阿娜从我三岁时就和我一起玩儿,出门,打水,遭了病之后我再也没看见过她。我不喜欢邻居人家轻飘飘的说“死了”,好像一团旧手帕被扔到外面,变成谁都可以踩一脚,论一嘴的事。
“下午医生来看看你姐姐。”妈妈掏出手绢帮我擦脸,我撇开头。我不信医生治得好姐姐,我年纪小,但并不是不懂事。教堂下面的人越来越多了,每次经过都有脓臭的味道,上周还排起了队,一长溜等在教堂门口,多是一样的配置:拉车的车夫,车上躺着的人,人身上的白布,旁边痛哭的妇人。主教爷爷说是天降神罚,我们做错了事,神也会生气。在我看来是有道理的,今天经过教堂的时候,大风吹起了几张白布,离我最近的几乎打到我的鼻尖。我看到了黑黑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他的胳膊和腿都变成了青黑色,和妈妈臂膀的颜色不同,是一种近乎“邪恶”的黑,很容易联想到使人不适的东西。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没能获得深的原谅,才被迫经受如此的痛苦。想到这,我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小声念了句“阿门”。
我用手绢包住口鼻,在脑袋后面打上个结,轻轻走到姐姐床边。姐姐昔日漂亮的眼睛紧闭着,听到动静后睫毛轻轻颤抖。“米拉?”我小声的应了一声,从枕头下翻出姐姐的手绢,浸到冷水里,再拿出来拧干,铺在她额头上。姐姐喘息着,痛苦的哼了一声,我握住她的手。“头发……”我看向姐姐,她之前最爱漂亮,一头浓密的金发常常编成麻花辫垂到屁股,现在却在遍布汗渍的床单上凝结成块,偶尔闪烁着暗金色的含蓄微光。我翻找出木梳,一下一下帮她梳着头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米拉,医生来了。”妈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的手抖了一下,梳子啪嗒落在地上。姐姐像是预知到什么一样突然打起寒战,“米拉,米拉”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拽开她枯槁的手指,才把手抽出来。木门开始吱吱的响起来,我转过头,迅速跑去躲在门后。我也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但我想留下来,想陪着姐姐。“保佑”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隐隐的不安突然被放大,在尖尖的鸟嘴从我面前闪过时达到巅峰。
鸟嘴医生,我听过这个词。他穿着连着兜帽的黑色长袍,盖住全身,分辨不出男女胖瘦。黑色的面具上挖出两个圆形的洞,应该是留给眼睛的地方。面具上鼻子和嘴巴的位置是一个尖利突出的鸟喙,头部微微向下勾着,他手里拄着一根通体漆黑的杖子,头部是圆球状的,尾端渐渐变细,扎在地上。他的皮鞋踩在姐姐的梳子上,我差点惊呼出声。也许早就该给姐姐换一把梳子了,我安慰自己。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愿上帝原谅你”,我分神,仔细数着姐姐可能算是做过的错事,我看到他的手杖突然高高扬起,我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我听见杖子打在姐姐身上的声音,听见她在呻吟,在嘶哑的尖叫,在求饶,在祈求上帝的怜悯。
我的脑子突然什么也感受不到了,我只觉得我的身体和跳动的心在拒绝接收眼前的景象,我夺门而逃,看到靠着墙无声流泪的妈妈,经过缠着枯萎藤蔓的篱笆,撞见一头奶牛。它和我对视,长长的尾巴扫过草地。最近多得是这些没有家的奶牛,饲养它们的人有些倒在家里的水缸旁边,有的在去集市就突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旁边的草地上,几个孩子围着圈在唱歌。这样说不太准确,因为我也还是孩子。我听到他们唱:
圆环形装的玫瑰
装满口袋的花束
灰烬 灰烬……
我想到姐姐的头发,脏掉的梳子,杖子的尖头,黑色的胳膊,我想到天空,时代,奶牛,上帝,和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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