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是坐化的。按过去的说法,老包是有福之人。那天中午,大门敞开着,面朝北向端坐在客厅靠墙藤椅上的老包正看着牌桌上的人搓麻将,突然间头微微下垂,眼皮子一耷拉,不跟人搭腔了。嘴角上,还叼着枝燃了一节白灰,剩了大半根烟蒂的大前门烟。老包年纪大了,偏好大前门这一口。大前门沪产老牌子烟,价廉,耐抽,味儿正。一个屋里专心打麻将、看牌的旁人也没在意,九十多高龄的老爷子说话间忙里抽空地打上一时半刻的“瞌睡”,养养精气神又接上话茬子跟人搭讪、嘎三糊(搭讪、噶三糊,沪语表示说话、聊天的意思),是常有的事。发现事情不对劲,是有人进门,一头凑到围着八仙桌打麻将人身旁的长条凳的边上坐定,掏出烟打火,一摸口袋,手头没打火机,习惯性地抬头看着老东家喊了两声;“老包,打火机,借个火。”然后,一直没听见老包吱声,这人纳闷了,再看看老包的神色不对劲,忍不住地叫喊起来:“老包,老包,侬捺能啦,毋要出啥格事体哦?”这一叠声的惊呼,才让那些个脑子里算计着“清一色,杠头开花,碰碰糊”手里专注地抹着麻将牌的麻友,无比惊愕地发现:老包不哼不哈的,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没一丝儿声响地过世了。
哦,像入睡般毫无痛楚,在麻友的陪伴下像瓜田里熟透了的瓜果,瓜熟蒂落无声无息地“走脱”(沪语,表示老人离世的意思)不少人都羡慕地感慨:老包前世里一定是做了善事,这一世“天老爷保佑”伊,连死都死得有福气!哪怕老包“跑脱”时事发突然,身边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至少陪在他周围送他的都是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多年相知的老友。这几位老友,就像长年在老包屋里厢的人,彼此间的关系显得亲厚又自然。
这些老友里面有个叫阿平刚退下的人,习惯一大早起来吃过饭,开着电瓶车装上一大编织袋给人代加工的零碎手工活,寻个偏僻的角落头停好电瓶车就一头钻到老包房子里(老包独居,人老瞌睡少,大清辰起床后敞开房门,打开小黑匣子收听早新闻或苏州评弹等戏曲节目。除了夜里回内室休息,从没关门的习惯。)在八仙桌台面上搁下一只不锈钢保温杯,拎起地上的热水瓶泡上满满一杯热茶;随手拽了一张靠背椅子坐定后,摊开加工的零件,笃悠悠地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老包一边嘎山糊,一边埋头摆弄手里的加工活。这时候的老包就笑容满面地啜饮着大瓷缸中浓如中药汁般的汤茶和老朋友摆龙门阵,闲聊。还有几位只拖时辰,不拖日子,天天碰头见面的老朋友。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时间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前的青壮年时代。是事实上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那种“亲人”。
老包,年逾九旬,大名包成,独居老人。有子嗣后人,但不常见。有一个人到中年的孙女在离他家很近的工厂里上班,往来不多。九十多高龄的老包,孤身一人住在鹤望滩某栋楼的103室,按优先照顾高龄老人的政策社区居委会每天给他提供两小时居家养老服务,由所在地社区派遣一个保姆上门照顾他打扫卫生,买菜、煮饭、浆洗衣物等生活诸事。老包虽则到了满天白发的耄耋之年,倒是耳明目聪、思路清晰、骨子硬朗,除了后面几年没控制好血糖、下肢引发足端血管病变和感染导致行走不便得拄着棍拐以外,其他日常起居尚可自理。再加上几位雷打不动,天天都来他屋里聚会,围在在一个桌边聊天、搓麻将的老友们,老包的晚景并不寂寞。
透过老包那一张舒张在眼角和额头间如经霜的晚菊花般绽放着皱纹的苍老的脸,从老人浸沁了黄土地般褐红色刻有风霜年轮的肤色和魁伟的如同苍柏树般高大的体格中,依稀还能见到老包年轻时健硕、威猛的模样。爽朗、随和,见人就笑,老包是一个乐和人。
一向待人和气的老包,也不是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和睦相处的。一天,老包突然和东隔壁的“青春损失费”激烈地干了一嘴。东隔壁“青春损失费”姓程,六十挂零,细皮白脸,体格挺拔,模样周正。亮点集中在“青春损失费”常年西服革履,皮鞋锃亮,头顶上梳理着一个纹丝不乱,连苍蝇踱上去都挂不住腿、吱溜着滑下来的大背头;戴一副文质彬彬的金丝边眼镜,迷人的古驰香水加持着一张名牌护肤霜敷过的修刮得干净、白皙的熟男脸。
“青春损失费”名头的由来颇具传奇性:他天生有着一副风流倜傥电影明星一样的版型,凭一张细皮、白脸干净的皮相蒙到年轻老婆的大老爷们,在无数次争吵、家暴后,面对铁了心要离婚的妻子,狮子大开口甩出一张索要十万青春损失费的“天价”分手费!尤其,这张天价分手费的开单时间是在十年以前,钱还值点钱的时候,一下子给小镇茶余饭后、平淡无趣的谈资中,投下了一阵阵不亚于平地起惊雷的隆隆轰鸣声!牢牢地霸占住小镇在某一个时期话题中牢不可破的榜首地位。
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那天这两位一墙相隔的邻居,突然吵了起来。“青春损失费”赤白了一张狰狞变形的脸,连连咆哮着用手指头点着老包,要伊记牢“下一趟,再听到侬嘴里厢不三不四、不清爽,当心点,小心请侬吃生活!”
老包挺直了腰背,两手青筋暴起的手扶着藤椅上的摆手,身子居中坐直,稳稳当当地端坐在藤椅上,两眼喷火,面不改色地紧盯着“青春损失费”鼻子里清清楚楚地哼出了一个不屑的“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