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

作者: 章秋永 | 来源:发表于2018-12-21 14:22 被阅读34次

            鲁镇的饭馆格局,和别处没什么不同: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上面贴满了支付用的二维码,柜角上放着硕大的啤酒桶,桶上装有水龙头,可以随时倒啤酒。后面桌上供着财神或者关老爷,架子上摆着名贵的酒。做工的人,晌午傍晚散了工,三三俩俩地聚一桌,每每花上百来块,一条红烧鱼,一盘猪头肉,再加上几碟小菜,热热地吃了休息。倘若肯花上十块钱,买一大杯鲜啤,就着饭菜喝下去,打个饱嗝,空气中都有麦芽的香味,甭提有多满足。现在的小工一天两百块,大师傅能拿到三五百,许多人每顿都要喝上两大杯酒。

            我从十五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老板娘说我不够机灵,打酒太满,就在外面做点跑腿的事罢,送送外卖啥的。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点单调和无聊。老板娘一股泼辣劲,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包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老包是镇上初中的数学老师,眼镜片跟啤酒瓶底子差不多,身材高大,牛仔裤洗得发白,裤脚都被后脚跟踩烂了,脚上的运动鞋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款,走路腾腾响,书包里鼓鼓囊囊,装的都是作业和试卷。

            听人背地里谈论,老包曾经是鲁镇唯一的大学生,不知道怎生沦落到这般光景。“包老师,放学了?” 旁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么讪讪地笑笑,点点下巴,要么怯怯地说:“我不姓包”。

            据说早年学校老师少,上过大学的更少,老包那时候不仅教数学,有时候还要教语文、英语、物理、地理等,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学校里便传出来这个“老包”的外号。除了教书,这些年他还要下乡扶贫、控缀保学、入户走访、信息录入、防艾宣传、文明创建、双高双普、秸秆焚烧、防止溺水、关注App、做各种调查、造各种档案、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真的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包,便都叫他“老包”了。

            卖体力做工的人有的对老包有点敬畏,因为他是读过大学的人,也有的看不起,他们的收入是老包两倍多。倘若有长舌妇说什么“老师一天上两节课,下课喝茶看报纸,红包收到手软,补课一年买套房”,他们照例是哄笑一番,镇子不大,谁家的光景咋个样,都是明面上的。

            老包是唯一戴着眼镜喝酒又不点荤菜的人。

            老包一进门儿,所有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包,听说你又犯事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还是啤酒,青椒豆腐”。

            有人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体罚学生了!”老包扶扶眼镜睁大了眼,“你怎么这样凭空造谣瞎说……”

            “什么造谣?我前天眼见你赔何家三万块,因为打了她闺女一戒尺。”

            老包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戒尺打手心不能算体罚!……何家闺女小小年纪抽烟搞对象,老师教育学生,能算体罚么?我们当年不都是这样吗……”接连便是旁人不爱听的话,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什么“成才先成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包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包,你当真读过大学么?”老包看看问他的人,只是不说话。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套房都买不起呢?”

            老包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都是“教师收入不低于公务员”之类,一些不懂了。众人又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包就是这样地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想当老师的大有人在。连镇子东头那个办培训班的赖皮俞,都觉得自己比老包要教得好。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地结账,忽然说,“老包俩月没有来了。我一个月都买不了几次豆腐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还会来?……他被开除了。”

            老板娘说,“哦!”

            “他总仍旧去管教学生。这一回,是他自己发昏,丁家老二带人打群架,他竟然抽了几笤帚疙瘩。丁家的孩子,能管教得了吗?”

             “后来咋样?”

             “咋样?先登门道歉,接着停职反省,再就是通报批评。”

             “后来呢?”

             “后来丁家仍然不满意,学校索性把他开除了事。”

            “开除了后来呢?”

            “还能咋样?……谁晓得?许是打工去了,他不当老师,还能做什么?”

            旁边一个人接话,“是啊,他那样的傻子,真是读书读傻了。丁家是好惹的吗,孩子读幼儿园告幼儿园,读小学告小学,听说有个亲戚是记者,连教育局都怕他们三分哩。”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玩她的手机。

            冬天来了,北风一天凉过一天,大家渐渐忘了老包。老包让人快活,但没有他,日子也照样过。

            直到某天中午,大约是冬至前后,一个从南方打工的人回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知道吗?老包也去了深圳了,去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年薪二三十万,足足是他以前五六倍,现在老包阔了。那里的学生家长都是有钱人,对老包客气的很,还说什么孩子不听话只管用戒尺打。”

             一个人立马跳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外面人怎能这么顽固不化?孩子能懂啥,犯错儿了要用爱心去感化,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用戒尺来管教学生,都是老师无能的表现。”

            几个人大声叫好,“如果有老师敢打骂我儿子,我一定要叫他倾家荡产,生不如死。孩子长大后自然会懂事,只有被爱包裹的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长。”

             大家照例又是哄笑一番,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斜对面网吧里几个学生在抽着烟打游戏……丁家老二带着何家闺女走进二道巷,那里有好几家小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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