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三事

父亲的二三事

恰逢父亲节，想写点什么。

确切地说，不是父亲节的日子，也总是会想起父亲。

儿时的我是极顽皮的，还好生在中国内陆，没有海，不然整个童年就可以用 “上山下海”来形容了。加上80-90年代的中国是不流行防晒霜的，大家闺秀每逢夏天都是在家里蹲着。于是日日出去野的我，就晒出了一身与众多女孩都不同的黝黑皮肤，加上童花头，大嗓门，还有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长相，所以但凡不认识的人，安能辨我是“雌”“雄”？

如果从一个淑女的角度来自我检讨的话，确实像一个熊熊的男孩子，野过了头。

三四岁，把家里所有能画画的墙壁，都画满了我身高所及的、“梵高”感的线条，以至于长大一点以后，我问我妈，谁把我们家墙壁搞这么脏……

六岁半，在凉床上蹦、翻跟头，翻过了头，后脑勺缝了五针。

八岁左右，没有儿童泳衣的年代，跟着堂哥堂姐去某个塘里游泳，上来觉得贴身衣物湿了实在难受，硬要脱，被我姐强行按住只能作罢。

十来岁跟着某些“坏孩子”去游戏机房，一待一下午，玩拳皇玩三国志真的不比男生差。

最记得有一次，工作日的晚间，有客人来家里拜访，父亲在画画，手头没放下来，客人感觉一下子没办法介入，又想套点近乎，于是看着我找了个话题说：“贵公子上初中了吧？”

那如同男孩一般的过分活跃和倔强，骨子里流露出来的“肯定不是个温柔女孩”的气息，是我妈这种女性典范所看不过眼的，小时候无数次被她吐槽给父亲，说要限制我，要我安静一些，要我顺从一些，性子这么野，脾气这么倔，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我依稀记得父亲听了总是笑笑说，“让她去吧，就是要她倔强才好，倔着一个事情不放，铁了心要做好，才真的能成大事。”

惭愧，虽然是有了这种精神，让自己很受益，但也因为这样的野和倔，跟父亲对着干了无数次——至少，比后来我弟弟的次数多多了。

而我跟父亲的矛盾，90%只因为一个原因，学习。

我们家有点特殊，但我也可以简单地描述这种特殊性——我父亲是他那一辈中，被认为最出色的孩子。而我是下一辈孩子中，至少学习最差的。 回头想想，我若是父亲，已经被自己气炸无数回。

父亲那一辈且不表，当然，我认为我两个伯父也是相当优秀。

随后，我这一辈，各种名牌大学，各种出国，各种商界精英，哥哥姐姐们都是大人物，勤奋上进，事业有成。特别是父亲钟爱的一个表哥，北大高材生，后来又出国深造，拿了白宫奖学金，被赠送了绿卡……

而我，一路顽皮，十几年在学校做着班长团支书倒是没断过，大奖小奖拿不断，但对于其他事情就是比对学习的兴趣大。又偏偏成绩还挺好，在班级年级一直都稳定有靠前的名次，只是父亲每次偷偷摸摸去教室后排窗口来“关心”我的时候，我总是在看小说或者跟同桌讲话。

确认过眼神，晚上要挨骂。

父亲总拿来吼我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用一点心思在学习上，绝对是清华北大！” 再就是：“我就是要骂你，深入你的灵魂了你才知道改！”

我当时很愤恨，觉得父亲真的是没有一点爱我，因循守旧，不懂变通。 每次被骂了，总是羞辱又愤怒想，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不靠你生活了，肯定要让你知道，学习可不是人生唯一的事情！再说我成绩又不是不好，为什么非要年级第一！拿第二，问为什么不是第一，拿第一，问为什么不是年级第一，拿满分，问有没有附加题没做……

但我当时从没想到过一件事情。后来听到很多人描绘自己的童年，才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那些年，父亲骂得再凶，气到手抖，也从没打过我，推都没推过。我无数次的辩驳和恶语，换在别人家，要么被打死，要么成为弃子了吧。

就在父亲要求每晚背一篇的作文中，那么多只看过新闻联播的晚上就过去了；

在补习完了继续去父亲办公室做课外作业中，那么多看着人家打弹珠溜公园的周末就过去了；

在父亲额外布置的下学习预习作业中，那么多个暑假就过去了；

每次开学，都觉得松一口气——啊，暂时远离父亲和他的办公室了，真好。所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上学的时候总爱跟隔壁同学聊天的原因。放假实在没聊够。

逼着逼着，聊着聊着，骂着骂着，委屈着委屈着，就长大了。 就到了快要上高中的时候。

初三确实没好好努力，满心抗拒阴奉阳违的对付着父亲，导致最后中考时，离当时顶级高中的分数线，差3分。当时第一次真的发自内心有点屈辱。按照我的水平，确实不至于会差分的。我很喜欢那所高中，但我这么骄傲的人，就算是知道可以靠出钱“捐赠”给学校去换来名额，我也绝不会求家人去换。

中考分数线出来的第二天下午，我被父亲放了个假，在亲戚家玩。外面骄阳似火，家里很凉爽，吹着电扇，吃着西瓜，好不容易不用做作业，照道理来说是我人生愉悦体验的巅峰时刻，我却垮着脸，不想跟人说话。大家看着平时跟猴子似的我突然这么文静，也是很不适应。

然后父亲突然就背着手踱着步进来了。

我没理他，等着迎接一场“暴风骤雨”。

父亲看我的样子，笑了笑，然后问道：“想去一中吗？”

我心里燃起一点点希望，但是面子压着我，不让我有表情，我低头说：“嗯。”

父亲干脆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写着大大的五个字——“录取通知书”。

我一下抢过来，眼泪突然就盈满了眼眶，抬头却很煞风景的问了一句：“多少钱？”

父亲淡淡说：“6000。” 然后他想了想，又淡淡补了几句：“如果只差2分要补4000，后面每差2分再补2000，你说你多考1分，我就少出2000了。”

我看着通知书，沉浸在狂喜中，就嗯嗯嗯的回他。然后父亲跟亲戚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后来亲戚就顺口说，“你爸虽然会赚，但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是特别节约的，不舍得花钱的。你看他一件衣服穿好几年，外面吃宵夜都舍不得点第二个菜，几公里的路从来不坐车，都是走回家……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愿意出这么多钱就为了让你上个好学校。你真的要感谢他。”

那时候是1998年，是10块钱还能买很多东西的时候。

于是我高中算是收了一点点心，多出了几分力。跟父亲的倔，也少了几分。 后来有了弟弟，父亲似乎更忙了，整日里都很严肃很疲惫，也管我管得松一些。

那时我心里总是有点笑他，明明钱挺多的，偏偏吃的穿的用的像个拿低保的人家一样。还这么拼命，没日没夜的，怪得很，不懂得享受生活。

我则有时间，还是偷偷摸摸的去玩玩电脑游戏，那正是中国互联网兴起的时候。 当我在网吧的桌面上如痴如醉的研究电脑键盘时，父亲则总是在家里的书桌前伏案奋笔。父亲的绘画与书法，还有商标设计，在当年也算是全省闻名的，还设计过一些全国知名商标。

这种光鲜背后，长期伏案工作也就让他付出了相等的代价。有几次看到父亲躺下休息时，脖子似乎都没办法正常放在床上，一定要搁在床边，让头整个垂下去，悬空整晚，才睡得着时，我心里格外感到内疚和痛惜。

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传递过这种内疚和痛惜给他，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了。 两个脾气硬的人，这辈子也没说几句软话。

然后大学，父亲建议我报考武汉的学校，离家近点。于是我放弃了北上广更好的选择，莫名留了下来。过往我可从不听他建议。

大学里，生活很美好，而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抠，边抠还边教育我。

记得大一想要买个自行车，打电话给父亲。然后他说：“好的我买了就帮你送过来。” 惊讶于他居然没有教育我，叫我节约，别买，走路去上学（我们的学生公寓独立在学校之外），心里还是有点小高兴。

第二天，就有同学说，“有人在楼下找你，好像是你爸爸。” 我雀跃的下楼，发现父亲很兴奋的指着桑塔纳的后备箱里一辆已经锈迹斑斑的男士越野自行车对我说：“我好不容易在旧货市场找到的，才100块，很划算吧。而且这样的车子绝对不会被偷。”

我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当时只想说，你费劲去买，再让人开车送过来，辛苦费和油费加起来都够我买一辆全新的了…… 不知道父亲当时有没有发现我强力掩饰住的不高兴。

我想我还是长大了一点，懂事了一点，假装平静的感谢，然后接过了车子，说了几句话，他就回去了。然后那辆自行车就被我顺手锁进了一楼车库，从来就没骑过，我甚至在路过那辆车的时候，还跟我同学吐槽过这件事。

很遗憾，现在想起来，那可能那是我能有的，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总而言之不用被管着学习了，感觉父女关系还是日渐轻松了起来。

到毕业了，我有一种怪异的想法，总觉得来学校做校招的，一定都是不好的公司，不然在社会上找不到人吗，还要来找大学生去上班？不去。一场招聘会都没参加。

父亲眼见我毕了业，当初极力阻止我走他的老路，极力反对我搞艺术的他，也开始为我的梦想张罗。他很快托朋友找了武汉船舶设计院的一个职位，问我想不想去。我问他，做什么？他说，设计船上的空调。工作很稳定，也算有头有脸，工资不错。我嗤之以鼻，船上的空调？！我还以为是设计船呢，LOW，不去。

在校学生会混了快4年，做到副主席，得意洋洋，加上之前做了9年班长，7年团支书，也算学校里的热心人士。于是系里老师又提出，让我留校任教。第一年做辅导员，第二年就给我转编制，保我前程。我心里不屑一顾，系里算个什么？系主任看着我说，你这一届学生我可就只要了你一个。我说老师，我想去上海看一看，那是大城市。我不留这。

然后就毕了业，自顾自的前往某南方城市（也并不是上海）创业。

给父母打电话，父母都是开明的人，没有反对我。

然后创业失败。

然后找了份工作，家纺公司，老板也是搞艺术的，居然说可能认识我父亲。挺高兴的，我是不是也算老板亲戚了。 公司很远很偏僻，在郊区。上班第一天，给父亲打电话，告诉父亲这段经历。从来没有带我出去旅游（自己因为艺术写生走遍了半个中国）的父亲平静的说：“其实没有工作也不急的，休息一段时间想清楚了要干什么，再去做也是可以。不过既然上班了，就好好上，搞艺术的老板都是实在人，改天我有时间了，去拜访他，看看你。”

挂掉电话，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是父亲。

第一次觉得，父爱是在我身边的。

第一次开始想象，父亲的慈祥，和跟他在一起，未来可能有的其乐融融。

在一个偏僻的周围都是野草和菜地的乡下，我第一次，心里默默流下想念他的眼泪。

可笑的是，第二日，我便觉得这孤山野岭里的日子实在难熬，与老板提出要离职。甚至连合同都还没签呢。老板只是看着我叹息，却连跟父亲见个面的机会都没了。

而后回到某城市，待了几个月，如同父亲说的那种思考人生的生活。因为有父亲说过的话，不工作，啃老也好像啃的理直气壮。

思考人生终于出了结果。

几个月后我打电话给父亲，兴致勃勃的说，要考研。父亲语气依旧有些不寻常的疲惫，但听出来他轻笑着说：“叫你好好读书的日子，你总对着来。毕业时也叫你考研了，你说要创业。现在又想读书了？也好，读吧，是个好决定，爸爸支持你。”

于是我雀跃着挂了电话，紧赶慢赶的去书城搬了一堆考研教材回来，真正的日日夜夜的看起来。我这个人，自己想通了，便比谁都努力。

大概看了十来个日夜。有一日，电话响了。我放下笔，看了一眼屏幕，是日常里并不太电话来往的一个表姐，二伯家的女儿。心中有些异样，疑惑接了电话，表姐没忍住已哭了出来：“你爸爸癌症晚期，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从挂掉电话，到买车票，回武汉，去一个很偏僻的厂子里见到父亲之前，泪水没有停过。

当时并没有想过要有个结果的男朋友，被我执意带去见了父亲。进门之前，擦了眼泪，然后笑着寒暄，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告诉父亲，各种幸福，准备结婚。

那时父亲躺在床上，已不能动了。

他一直不喜欢有钱人家的少爷，时时告诫过我，务必找个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家庭孩子，踏实，跟着也不会饿死。但见到我说他家有钱，房子已经买了，上海户口，还是笑着说很好很好。而后偷偷的，让二伯帮忙准备了3000块，塞给我，说：“这是见面红包，不管怎样，别让人家看扁了我们。”

为了省1块2毛钱的公交费宁愿走5公里回厂里的父亲，因为我吃饭多点了几个菜没吃完又不打包还能凶我的父亲，是怎样一下子就掏了3000元的见面费。我已不想去多想。我怕流泪。

而父亲躺在床上，已很虚弱，想了片刻，却又倔强的说：“以后告诉他们家，你爸爸是国家工艺美术工程师，全国只有20多个。你家不比他们差。”

父亲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告诉过许多许多人，我有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机会上完的父亲，矮矮的倔倔的他曾经趴在牛背上学画画，曾经边上班边自学考出了哲学本科，最终他成为了国家级别的美术工程师，他手绘设计过健民制药的孙悟空，他手绘设计过湖北名酒白云边的商标，他的字迹和画迹甚至远渡海外，我怎么会觉得，我家比任何人差？

于是想起有一次，去父亲厂子所在的另一个建材市场的门店里找父亲，讨问绘画作业的事情。父亲把我的作业铺在各种木材上，指指点点。

隔壁的小老板叼着烟过来笑嘻嘻的说：“老严啊，你还装模作样的指导你女儿呢？人家可是大学生。”

父亲站起身很认真的说：“我原本就是做美术设计的。”

小老板笑的腰都直不起来，道：“行了行了，平常见你这个人啊也不太跟我们吹牛，你女儿在这，你就要树立什么形象了。”

父亲不服气的加了一句：“你没见前几天来找我写字的？那都是湖北省美院的人。”

小老板嘻嘻哈哈的走了，父亲站在那，有点无语。而睿智如他，也只是摇摇头罢，始终，他们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下海的艺术家，你放弃梦想落入俗世，只为了你孩子未来生活更优渥。所以后来我与所有人提起你，我都弃去那一段俗尘，我只告诉世界，我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那天忍不住泪，我执意出去买东西，一路哭出去，买了很多东西，和一套小朋友吃饭用的研磨碗。因为父亲不能吃硬质食物了。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个好像可以让食物变得细腻，流质。

买回来，一样样的告诉阿姨怎么用。父亲笑了，然后又很严肃的说：“不想告诉你，不想告诉你弟弟，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严家的儿女，不需要年年去父亲的坟头上哭，显孝。你们只要努力拼搏，事业有成，做人上人，我就觉得是最大的尽孝了。以后不许年年去坟头上哭。”

我的父亲，这时候还不忘记教育我。而你是怎样就知道，不去看你，我们就不会哭呢？

谈话之间，也感觉除了父亲对于弟弟的担忧。怕没有了他，还在考大学的弟弟，以后无人可托。我们家那时还有不少积蓄，父亲若想，花钱维持个几年生命都不成问题。但二伯说，父亲执意放弃治疗，他说要把钱留给我和我弟弟。

我当时没有想，也没有反驳，听二伯说了之后，转身回去就告诉父亲，家里所有的钱和其他资产，我一分都不要，全部给弟弟。

送他一个最后的安心罢。

而后，回去，默默收拾了所有考研的书，压了箱底。正正经经开始找工作。

最后再见到父亲，已是天人两隔。

看着不会再睁眼的父亲，我已流不出泪。

头一次觉得，一直在茫茫人海中，指引我前进的灯塔，灭了。

所有的拼命的未来，好像也灭了。

我拼了一口气，想超越你，然后证明给你看，堵的这口气，算是出不了了。

这个挺厉害的父亲，永远在我心中留下这么高大的超越不过去的印象。真够残忍啊。

至于你走之前，你说，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是我跟我妈。你绝对错了。你留给我的所有，都是人生里最宝贵的财富。而唯一对不起你的，应该是我。

甚至我都没有珍惜你的最后一份礼物，甚至我都没有，看到你最后一眼。

此生憾事，无从弥补。

然后就，又过了这许多年。

我终于开始找回了，也学会了，你教过的精神。

我知道你从来不是想虐待我，想凶我，而是真心诚意的想锻炼我去拥有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的能力。

我付出了太多，已经学会了。

我知道吃过的苦终会变成甜，如你所说，我会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站上巅峰，告诉全世界，你是我爸。

我还会，把外公的一言一行，教给他的小外孙子，让他践行那些我们家的优良传统，这算不算给你的额外的礼物。

我一直很坚定的认为，你在另外一个世界微笑着看着我，看我偷懒时说不定还是会皱眉想骂我。我还是习惯，在大事来临，心中默默祈祷你的护佑。你看，其实你的女儿也很爱你。

人说父爱如山，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称清山之重。

愿如我一般愚钝之人，在还能够的时候，用双手双脚，寸寸丈量你父母的爱意吧。

我想，你会惊叹于此生都丈量不完十分之一。

愿，天下父亲，日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