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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皮鞋（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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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向大街走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街上的行人还很多，店铺里还在播放音乐，射出来的灯光，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大妈们的街舞还在欢快地跳。

这样的时刻，我的心情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就在一个小时以前的国际大酒店里，我市房地产巨头常青董事长为我举办了一个宴会，对我的升任表示庆贺。

市里一些主要领导都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夫人，一个个打扮高雅，举止得体，谈笑自如。大家嚷着要我老婆敬酒。

按我现在的职务，我的老婆也该叫“夫人”了。这正是接近领导的绝佳机会，谁能想到，“夫人”竟然做了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她站起来，双手乱摇：“我不会喝酒！我不会喝酒！”

不喝也就罢了，她竟然退席了，帮服务员给每个客人换桌子上的盘子。看到领导们一个个在皱眉头，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宴会结束，我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老婆吼道：“你跟这么紧干什么？”她说：“我要坐你的车子回去啊？”“我晚上还有重要事情，你回你娘家去吧。”

她的娘家就在市区里，我的老家却在乡下。我大学毕业以后，在国际大酒店找了个跑堂的工作，她是酒店里的经理，还是我的上司。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好上了。后来招考公务员，我进了市府大楼，几经升迁，爬到了局级的位置。

其实，晚上我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我就想到街上透口气。走过江滨路，在一棵法国梧桐下，一位年轻妇女叫住了我：“先生，擦皮鞋吗？”

本来，我的皮鞋是每天就由老婆擦好的，偏偏今天就没有擦。我一大早就要出门，要赶在上班之前把请帖送给各位领导。

“多少钱？”“三元。”“不都是两元的吗？”“……”“我去那边擦。”“那就两元吧。”

她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她长相清秀，颜值明显比边上那些擦皮鞋的大妈们高出一大截。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擦着，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我感觉到这姿势很像老婆俯身替我擦皮鞋的样子。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我随口问道。

“早晨六点出来，现在这个时间回去，每天可以挣一百多元。”她说。

“啊？那你还不如去哪个商店或者酒店当个营业员、服务员，每天干八小时就可以拿这么多。”

“我喜欢干这个。”“为什么？”“看着顾客穿着脏兮兮的鞋子走来，亮铮铮的鞋子走去，我心里有满足感。”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对了，我老婆就这样说过。我说：“你干嘛要把我的皮鞋擦那么亮？你就打扮好你自己就行了。”她说：“看着你穿着亮铮铮的皮鞋走出去，我心里舒坦。”

“可是。你为什么要比别人多收一元呢？”我说。“我不是计较这一元钱，我是觉得做生意要诚信。”她说：“我……我……我比那些大妈们年轻漂亮，但与她们一样收钱，我心不甘。”

“顾客又不是来欣赏你的美貌的。关键还是得看服务质量。”

她说：“还没有开始服务，咋知道服务质量好不好？还不是看第一直觉，第一印象。你不是走过了很多擦鞋摊，走到我这里来了吗？”

明明是她叫我的，怎么变成我主动找她了呢。我忽然联想起我老婆来，眼前这位女子如果是我老婆，她在酒宴上会离开餐桌像服务员那样去换盘子吗？

我觉得她理由有点牵强。“难道你没有碰到过因为多收一元而失去生意的情况吗？”

她说：“有啊，那也没有办法，可事实上很少有人问价钱。你不知道，多收一元钱，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父母亲年纪大，还有病……”

“那你爱人呢，这种家庭的担子应该由男人挑才是。”

“我没有爱人。”她顿了顿，改口说：“原先有过，离了，被抛弃了。”

“为什么？嫌你不够漂亮？”

“不是！他嫌我的职业不好，给他丢人了。开始的时候，他带我去参加酒宴什么的，嫌我没有风度。后来索性不让我跟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了……”

我笑着问：“那是一种什么缘分把你们结合在一起的？”

她举了举手中的擦布，笑道：“是擦鞋缘。那时他也只是个包工头。”

“那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他是房地产老板啊，很有钱，到处逞能，拍马逢迎。这不，晚上还在国际大酒店帮一个当官的请客。”

“啊，你老公是常青董事长？”

“不是老公。是前夫。哦，不不不，我是他的前妻。”

“那你怎么知道他晚上在帮别人请客。”

“我有个女儿啊。离婚时我女儿判给了他。我女儿对我很好，经常打电话给我，有时候还会给我钱。但我一分也不肯拿。做人要有骨气，我自己能挣钱。”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成了董事长夫人，怎么还会牵扯到你的职业上面来？”

“嗯。我……我……就是忘不了……擦皮鞋。我喜欢……我从中得到了乐趣。我不愿强装笑脸去应酬那些老板、那些当官的人。我就喜欢每天背着工具箱到街边来……”

“可是，现在，你不同样在应酬那些老板、那些当官的人吗？”

“不！现在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顾客。”

我仿佛领悟到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领悟到。擦好皮鞋，我掏给她五元钱，说：“不用找了。”

她说：“不行，已经谈好两元的，我不会多收一元的。”

离开擦鞋摊，我忽然想起老婆还在她娘家，便给她打电话，想叫她回去。她在电话里说：“不回去了！你写休书给我吧。我看得出来，你嫌弃我了。”

这倒是遇到新情况了。我只得说：“怎么可能？你在最风光的时候嫁给最不得意时候的我，我能那样忘恩负义吗？”

“你就是这样！”

我真没辙了。突然想到脚下那双擦得亮铮铮的皮鞋，说：“明天你还得帮我擦皮鞋呢。今天我是在街头擦的，花了两元钱呢。”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过来一会儿，她终于说：“车子开过来接吧！”